笼中鸟_南宫禁史(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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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中鸟

  “国师?”

  斐一不知道她自己现在看起来有多滑稽。

  头发再颠簸中乱得像鸡窝,眼下还沾着灰尘,一身黄袍早就碎成了布条,还染着点点暗红血迹。眼神中的视死如归还没退去,就被惊讶取而代之。

  呆愣楞地看着他。

  “看到我来,是不是很惊喜?”他抱住她,一把移到自己的马上。将她护在怀里,朝京城外驰骋。席卷而过的北风,被他宽阔的身躯挡在怀抱外面。

  伤不到她一分。

  “是啊,你怎么会知道?”

  “我会法术,你忘记了?”

  “嗯……嗯。”

  他望着一望无垠的远方,感受着怀里微微颤抖的小人。

  “别怕。”

  “也别哭。”

  他向来最不会应付小公主的眼泪。

  “没哭……”

  嗯,没哭。那随着风滴在他脸上的水渍,是什么?

  出了京城,追兵想要再找到他们就困难许多。斐一几人换下沾了血污的衣物,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客栈落脚。国师使了点障眼法,让他们看起来像是一队商旅,不会引起客栈的人疑心。

  斐一清算了一下手中的私兵人马,满打满算五万兵力。

  不算多,却也绝对不算少。

  幸好,江之邺教给她,要让这些士兵学会忠诚于她,而不是江家、或者皇权。幸好,她听他的话做到了。哪怕现在她暂时失去了皇帝的身份,这五万军队也是实打实紧紧攥在她的手心里的。

  她很快就打定主意,返回偃国。

  不幸中的万幸,这趟谈判她是亲自去的。那么和偃师的交易,也该是落在她这个人身上。

  原先她打算送给偃师两万私兵,交换粮草。现在偃师履行了他的义务,该轮到她。

  只不过,这个约定需要稍微改动一些。

  她把五万人双手奉上,交换——一个从君家追捕中逃脱的机会。

  ……

  执剑不敌,在城门楼上斩杀了大半护城守卫,自己也挨了几刀。

  他强撑着持剑与他们周旋,可眼前早已开始发黑。

  右眼让人一刀劈在眉骨上,红肿的皮肤和不断涌出的血液将他的视线缩小成一条窄缝。猩红的视野余光中,他瞟到楼下一个明黄色的身影冲出城门。

  “太好了,皇上……”他知道她肯定在回头寻找自己。

  这样就够了……

  陛下,你要坚强啊。

  哪怕身边只剩下自己,哪怕孤独一个人。把心磨砺成坚不可摧的磐石,击碎所有试图压瘪她的重担。不要再有眼泪和痛苦。

  但如果,她能为他洒下些许泪水……

  他体力不支,本就是靠心中的一根弦绷着。现在斐一成功逃脱,他就再没有坚持的理由了。

  眼前一黑,重重地砸在血流成河的肮脏地面。

  手指却还握着长剑的剑柄,紧紧不放。

  ……

  醒来时,浑身酸痛得像被碾过一般。但一摸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居然都被纱布包扎过了。眉骨处的刀伤最深,整只右眼都被纱布包裹住。

  他坐在幽暗的地牢里,手脚都带着镣铐。

  “你醒了。”

  牢门外,君尧独自坐在椅子中。阴影中,他的表情被掩盖在黑暗里。从地牢天窗中射入的几道阳光打在他的衣角,灰尘在光晕中飞舞。

  “……大人……?”执剑走到牢门前,迟疑道。

  不怪他怀疑,而是眼前的人和往日的君尧看起来太过不同。

  君尧身子向前倾去,苍白的脸一点点露在阳光下。

  他白得像鬼,干裂的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眼下倒有两团浓浓的青黑。

  大人的眼睛……

  执剑知道君尧总是淡漠的,眸子如同琉璃珠一般,又像一汪清泉。与他对视,只能看到自己心中的龌龊不堪,然后郝然地移开视线。

  他也见过君尧眼中溢满喜悦与爱怜的模样,像汩汩流淌的小溪。哪怕一个人再喜行不于色,眼神也是藏不住的。

  但是,他从没见过君尧现在的样子。

  双眼装满了郁色,像一潭深渊。阴鸷的风暴酝酿在他的眼眸,让执剑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黑不见光,深不见底。

  “执剑,你知道吗?”君尧突然开口。

  声音沙哑得像在砂纸上摩擦,执剑估计自己昏迷了两天左右。该不会,大人自从宫变后就没有睡过,也粒米未进吧?

  “我一直都很羡慕你,你恐怕猜不到吧。”

  “从小,君家长老们就告诉我,我是要继承君家的人。我的一举一动,都不能出差错。后来,皇上登基,我被指为君后,更是如此。”

  “你记不记得,你刚跟着我的时候?”

  执剑一时判断不出君尧的打算,他越来越看不清大人了。“记得……”

  “那时候我还只是个少年,我以为自己不仅有了个暗卫,更是有了个弟弟。”

  “我带着你一起骑马在京城中游玩,没想到被长老们发现。他们却没有罚我,反而打了你叁十鞭子,让你发热五天都下不了床。”

  “……”执剑攥紧拳头。

  他没想到,大人居然连这件事都还记得。那日起,大人变得更加无欲无求,和他也不再亲密。他以为,大人早就忘了。

  “那次之后,我就知道……我是个没有自由的人。”君尧突然笑了。

  笑中带着痛恨。

  “我一生都是个傀儡,君家的傀儡。替他们挣下荣华富贵,却不能有一点私欲。”

  “入了宫后,虽然不喜陛下,我还是尽量做一个合格的君后。然后某一天开始……”

  “某一天开始,陛下突然变了。我虽然一直抗拒,可我抵抗不了,我疯了一样地爱上她。其实我在偷偷窃喜,幸好我爱上的是她,是君家给我安排的妻子。”

  “多可笑……”他捂住脸,手指开始颤抖,“我像只笼子里的鸟,还在为从牢笼里窥到的美景雀跃。”

  “我羡慕你,我不想你和我一样,做个没有自由的傀儡。所以当你想要离开我跟着她时,虽然嫉妒,但我同意了。”

  “其实我嫉妒得几次对你动了杀心,但只要想起当年,你替我挨的叁十鞭子,我就下不了手。”

  “大人,别说了……”执剑听不下去了。

  但君尧只自顾自地说着。

  似乎并不是要说给执剑听,而是要把心中积攒多年的郁气倾倒而出,不吐不快。

  “甚至,我都想好了。君家如果不满她掌权,我拼着被赶出君家,也要保护她。”不会让少年时,执剑替他受刑的事情再次重演。

  “但这场美梦,也破灭了。”

  眼前的美景幻境消失,他才惊觉,自己其实还是那只笼中鸟。

  “原来她根本不是皇上。”

  “现在她走了,我却没能走得了。”

  一切又恢复了她来之前的死寂,他的日子变回了一潭死水。但是见识过笼子外自由风景的他,没法再在笼子里继续生存下去。就像生物需要空气一样,他渴望自由了。

  给了他希望,又用一根毒针在他眼前猛地刺破。

  看穿了华而不实的伪装,在她来的那一天开始沦陷。他清楚地辨别了她们灵魂的不同,才是最致命的。

  “骗子。”他依旧捂着脸,弯曲的脊背弓成了一个卑微的弧度。像在祈祷,像在祈求。“骗子……”

  短短两日间,他就开始暴瘦。原先白衣的清风朗月,变成了形销骨立,像一抹摇摇欲坠的孤魂。

  “执剑,你不应该帮她逃走的。”

  君尧收起放在面前的手,坐直身子。

  他并没有落泪,眼角干涩,却让执剑觉得更可怕。

  无形的泪痕,带着幽暗的锋芒顺着他的下颌流淌。执剑一直觉得,因爱生恨只是话本里为恶人寻仇找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借口,可今天他才知道——

  不是因爱生恨,而是因……爱而不得生恨。

  他替斐一感到害怕。

  恨比爱更深刻,但它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单行道。缠附扎根在心里,拔不干净摘不清楚……

  覆水难收。

  君尧摸着手心开始结痂的伤口,那日他用匕首一道道划出来的裂痕。稍微一用力,鲜血再次喷涌而出。

  他一直不敢表露出自己的感情、自己的爱意,但起码现在,他终于能毫无保留地将对她的恨,展露在阳光下。

  “她逃跑,只会引来更猛烈的追杀。如果她留在宫里,我会保住她的。”

  保住,怎么个保住法?

  把她关在牢里,留下一条命,然后余生做一个禁脔吗?

  “大人,你应该知道她不甘屈居人下。就算你留她一条命,和杀了她也没有分别。”

  这句话似乎刺到了君尧的痛处。

  “——那我呢!”君尧突然爆发,冲到牢笼前,狠狠一拳砸在栏杆上。

  “砰!!”

  执剑后退几步,跌倒在地。

  手心砸出几道红痕,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的墨色浓得快要泼洒而出,清隽的五官扭曲着。

  “我呢!!”他大声逼问着,话尾的颤抖像潭水被石子击碎后荡漾出的波纹,一圈裹着一圈。

  “她这么骗我,和杀了我有什么区别?!”

  杀人诛心,她知不知道?

  可能回答这个问题的人,远在百里之外。

  “我会在君家之前抓到她,不会让他们碰她一根毫毛。”他缓缓恢复平静,双眸如雪似冰,仿佛刚刚泄露出的灼心怒火只是执剑的错觉。

  “但她也要为骗我付出代价。”

  “在那之后,不论她是想夺回大权也好,想做皇帝也好,我都会满足她。”

  然后,他们再像之前一年一般。

  幸福地、永永远远地、做一对结发夫妻。

  从此往后,再无生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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