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到86_东宫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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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到86

  74

  一进腊月,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就到月底了。

  冬至这天,文湛在坛设祭大典。他寒地冻的吹了一天的北风,到晚上就开始有些发热。我们没有回雍京之后没有回宫廷,只是在小行宫

  落脚。

  柳丛容给他熬了药汁,熬了肉汤,都喂着他吃下去,我又用被子把他裹好,让他老实躺着。

  文湛的手抓着我的腕子,不让我走,我也只能坐在床边陪着他。

  那天之后,就是说他出狠话的那天之后,似乎要印证自己当时说的只是气话而已,他变得和善多了。言语上柔和多了,他不再找我麻烦

  ,不会再打我,也没有再我把按到床上弄的死去活来的。

  他现正正常多了,今天也只是低声说了一句,“陪陪我。”

  我知道我应该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可是,我竟然没有拒绝他。

  现在安静下来,我一直在冥思苦想,我是不是真的怕了。

  那天,太子说,我娶了谁,他就毁了谁,后来他又说那是气话,是不作数的,可……我现在怎么也忘不他说话时候的眼神——黑,黑的

  惊人,黯的可怕!

  他说出什么话,他就能做出什么事!

  其实,那天我爹和我娘说让我娶妻这个事情,我真的有些动心。

  如果是我爹的意思,那我也许可以真正的脱离现在的生活,而换一个全新的活法了。

  一直以来,我总是害怕,我怕自己再回到过去那个时候,眼睁睁的看着阿伊拉死去,也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孩子死去,我救不了她们,差

  点连累我娘被打到冷宫,这辈子就别想翻身,崔家被抄家(崔碧城就是那个时候彻底投靠三殿下,外加勾搭上杜小公子的),我也差救不了

  我自己。

  所以,我开始对‘家’有些恐惧。

  我现在是光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虽然还有我王府里那些歪瓜裂枣的拖累,但那些歪瓜裂枣他们到底都有自己的营生,就算受我拖累,也不会没有一条活路。

  黄瓜不在我那里做总管,他总归可以回禁宫,就算回不去大正宫,他终究可以去南山云台庙,那里都是没有家的太监,有李芳管着,他

  可以在那里得到庇护。

  凤晓笙谢孟不用我操心。

  崔碧城玲珑八面,左右逢源,三殿下杜公子他们可舍不得这尊财神爷。

  小莲……他比较复杂。

  他身世成谜,来历不明。

  不过这样也好,无论他是不是三殿下羽澜的人,至少他不会在我这一棵树上吊死。

  我娘,她自然有我爹照顾着,就算我爹升,老崔也不会弃她不顾的。

  那我呢?

  我想来想去,连我王府花园看门的陆二叔家的三丫头我想到归宿了,最后我才想起来,那我呢?

  如果我这么浑浑噩噩的混下去,就这么委委屈屈的来到世上走了一遭,最后落的个无父无母,无兄弟,无妻,无子嗣,然后又窝窝囊囊的走了,这么一想,我怎么忽然感觉一口闷气压在嗓子眼里,好像上辈子咽下的那口气,都快被我重新咽下去了,我好冤啊!

  我也想换个活法,所以我娘让我娶老婆生娃过日子的时候,我也真动心了。

  只是……

  太子的强硬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我一直以为有些事情我顺着他,有些事情他退一步,我们凑合凑合,能过的去就过得去,等日子久了,他腻了,我们鬼混的事也就算了

  了。

  他是我的亲弟弟,现在是储君,今后还是主君。

  以前,我会像疼爱弟弟的一般爱他,今后我想,我会像对待我父皇一般的忠诚于他,我觉得,也许有一天我可以为他死……

  可……我不会像爱阿伊拉一样的爱他。

  他要的我我给不了他。

  我试过,我真的试过,……,可惜,还是不可以。

  文湛在我心中沉甸甸的,很重,重到甚至可以把我的性命压垮,可我就是无法爱上他,无法像情人一般的爱上他。

  今天是冬至,一年中白最短,黑夜最长的日子。过了今天,吃完饺子,整个冬天就会到了最寒冷的时节。

  外面风似乎一直在吹着,冷的够呛,就是不飘雪花,我隐约听见外面有太监窃窃私语,“这是老天爷要收人”,不过让柳丛容说了一句

  什么,他们都不再说话。

  周围安静极了,只有一些瓷盘,瓷碗碰到桌面时候的细微声音。

  柳丛容正在布菜。

  原本应该很温馨的等待开饭的时候,可却不知道怎么了,我忽然有些心神不宁的。

  我不知道坐多久,感觉不是太对头。

  文湛攥着我的腕子似乎没有用力气。

  我怕疼,所以他拉着我的时候我不会太挣扎,也就没有留神,等我试着把手腕抬开的时候,其实文湛的手指已经松开了。

  我反手按住他的脉,暗自数着,文湛的脉象很虚,脉搏跳的非常快。

  他的手心很烫,没有汗。

  我推了推他,“殿下,殿下?”

  他安静的躺着,呼吸有些弱。

  我端碗茶水过去,想要喂他喝一口,“文湛,文湛,醒醒,喝口水润润嗓子再睡?”

  无人回答。

  我的手指在他额头上一摸,滚烫滚烫的。

  不好!

  文湛这是高热!

  我连忙帮他把被子掩好,挑起来一些帘幕,就着蜡烛看着文湛闭着眼睛躺着,似乎睡的很不安稳,双颊还有不健康的潮红……眉头也微

  微皱着,好像噩梦缠身,无法挣脱。

  “柳芽!柳芽!”的

  我慌忙大叫,外面似乎正在布菜的柳丛容连忙进来,衣袍上还有桂花酒酿的香气。

  柳丛容,“王爷,奴婢在这里。”

  我不知道怎么了,只是觉得心慌。

  我见过平日里嚣张的文湛,骄傲的文湛,霸道的文湛,甚至是阴毒的文湛,可从来没有见过他病怏怏,虚弱无力的样子。

  他筋骨松软的躺在那里,好像要死掉一样。

  我对着柳芽声音有些发颤,“你……快去叫林太医……”

  像是不是明白我说些了什么,柳丛容愣怔一下,他的眼睛珠子看了看我,又扫了扫床上躺着的文湛,忽然转身,几乎是拔腿就跑。

  外面阴冷阴冷的,太医院的林若谦到了,柳丛容掀厚毡帘子让他进来,还带进来一些寒气。

  我不喜欢太医院的那群东西,总觉得他们都不是什么好玩意。无能,胆小,兼推诿误事。原先文湛的牙病总也治不好,就是这个原因。

  可林若谦和他们那群人不一样。

  林若谦出身苏南世家,正经的两榜进士出身,直在翰林院,混个修撰这样的苦寒差事。每天真的就是读书,读书,再读书,他和周围的

  人相比显得格格不入,不拜师,不喝酒,不打牌,不收礼也不送钱,显得非常没有人缘。

  我估计他这样的要是想入阁,还需等下辈子。

  于是,他本着‘不为良相,则为良医’的准则,辞去翰林院编修一职,悬壶济世。

  头几年,他行走下天,学神农氏尝百草,把全天下的草药分门别类,写出功效,产地,哪里可以食用,画出图样,他要修一本百草集。

  我爹不知道从哪里把他揪出来,让他在太医院任职。要说他和那群老太医相处的也不好,可我爹仍然把太医院医正一职丢给了他。

  林若谦很清瘦,穿着灰蓝色的棉袍,头发扎的很潦

  他提着一个药匣子跟在柳丛容后面,一进门先用鼻子闻了闻,然后连个礼都没见就直接走过来,有侍婢捧了银瓶让他洗手,他上来就对

  我说,“王爷,劳烦您把殿下的衣服扒了……”

  林若谦是个二百五!

  在东宫也好,在大正宫也好,就没见过他这么说话的。

  他扔下这么一句话之后,就打开他手边的药匣子,在里面一阵乱翻腾,我只是看着他,他看到我还看着他的时候,也一愣,“王爷?王爷?臣说的话王爷没有听到是不是?”

  我不是没有听到林若谦的话,只是我的手有些软。林若谦让我为太子宽衣,我却想起了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想起的事,让我怎么也解不开文湛胸口的蟠龙结。

  柳丛容一直站在一旁,他看见我这样,就向前一屈伸,低声说,“王爷,让奴婢来吧。”

  我做不来伺候人的事情,平时我笨手笨脚的无所谓,现在太子病重,我怕自己误事,所以听见柳丛容这么一说,就站起来,想要让开这个位子。

  只是……

  文湛的手指忽然攥住了我的袖角,……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以为他醒了,可自己又看了看,文湛眉头紧皱,似乎愈发难受,手臂伸出来,袖子卷开,露出苍白的手臂,布满了青筋。

  他……似乎是用尽了力气去攥住我的袖角……

  柳丛容很轻的叹了口气,却没有说话。

  他挡在我的身边,没有让我离开。

  林若谦有些不耐烦,他从他的药匣子里面翻出一个黑绸包,打开,取出一把银刀,着急的说,“怎么回事?王爷,柳公公,太子殿下这是由外伤引发的高热,如果不及时治疗,再由着你们这样磨磨蹭蹭贻误时机,后果不堪设想!”

  柳丛容到不着急解文湛的衣服了,他忽然站直身躯,宽大的袖子垂下来,端着架子问林若谦,“林医正是如何得知太子殿下有伤?可有人四处造谣生事?而且,医者诊病也需望、闻、问、切,林医正连太子的脉也没有请过,如何就下这样结论,而且还拿出银刀,这未免过于草率了吧。”

  林若谦上下看了看柳丛容,“柳公公,适才林某进来,看见内殿四周虽然放置热熏炉,可太子殿下身裹重衣,依然围着丝被,并且殿下嘴唇灰白,双颊潮热,这不是高热是什么?

  至于太子殿下受伤一事,林某到不是听人谣言,而是林某自己闻出来的。太子用的是云南白药,虽然此物是疗伤圣品,却简陋霸道,味道极重,林某是医者,自然对药草味道格外留意,从用药的分量上来看,自然是重伤。

  而如今屋内只有太子,王爷还有柳公公三人,王爷和柳公公神态安好,不像受伤之人,那么剩下一人唯有太子殿下了。柳公公,不知林某此话,您还满意?如果您满意,那么请按林某的要求做事。”

  柳丛容躬身施礼,这才对林若谦说,“林大人请见谅。兹事体大,我不得不小心从事。”

  林若谦点点头,“这些都知道。那么,柳公公,现在可以让臣下为太子殿下治伤了吗?”

  “自然可以。”

  柳丛容重新弯下腰,为文湛解开衣袍,也把缠绕在文湛身上的丝带解开,并将他的身体微微侧过来,我就坐在床边,所以扶住了文湛的手臂,让他慢慢爬好,这时我看到文湛的伤,心中一惊!

  伤口红肿溃烂,不但有黑色的淤血,还有少量的脓水。

  我曾经在腊八那天见过文湛的伤,虽然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可我记得当时他的伤口只是位置很刁钻,不见得是重伤。

  不知道这十几天过后,他的伤不但没有痊愈,反而更严重了呢?

  此时林若谦用手指按住文湛的肩头,侧脸对柳丛容说,“把这里的帘幕都挑起来,端两盏琉璃灯过来,这里要亮,越亮越好。”

  我看着文湛的伤口问他,“林太医,太子的伤,是中毒了吗?”

  柳丛容本来想叫外面的小太监进来,可是转念一想,又看了看这边,他没有交任何人进来,自己到外面取了两盏明亮的琉璃灯放在这边的桌面上,他就把内殿的大门关了起来。

  林若谦倒是说了一句,“柳公公不比如此小心。林某这一来,太子遇刺的消息恐怕你们是瞒不住了。”

  柳丛容倒也不反驳他,“这我知道。林医正您从不徇私,大郑的王法您背的比楚相都熟,每做一件事情都有理可循,您自然不会替太子瞒下这么大的事情。这也是太子不想叫您过来为他治伤的原因。”

  林若谦手中的银刀贴着文湛的伤口,轻轻切了一下,我只感觉文湛疼的一颤,却依然没有醒过来。

  林若谦说,“储君遇刺,本就是弥天大案。至于这期间究竟是谁的错,谁的罪,查清楚了,自然要有人担。太子不想牵连广阔,所以不想张扬,虽然心存仁厚,可终究还有心存私念。东宫隐瞒了这个事情,难道不是为了手中权势?只怕太子这一伤,其他皇子辅政也就师出有名了。”

  ……

  他想的还真多,反正比我想的多。

  林若谦不愧是翰林出身,举一反三,口舌伶俐,想的多,说的多,而且句句让人不高兴。他说的那些事情,所有人都知道,可没有人说出来。在大正宫行走,饭可以多吃,话不能多说。

  我收回前言。

  如果老林不是去拎药匣子,要是想封疆入阁的话,还需等下下辈子。

  文湛的伤口被重新划开,血流了出来,却是红色的。

  林若谦长出了口气,对着我说,“不是中毒。”

  他又让柳丛容把他的药葫芦拿过来,里面装的是麻沸散。这是麻药,可以让人昏睡,感觉不到疼痛。

  他让我喂文湛喝麻沸散,等了一刻,估摸要着麻药劲头发作,文湛彻底不省人事才动手。

  我问他,“如果不是中毒,怎么外伤能烂成这个样子?”

  林若谦说,“伤口如此溃烂,应该是伤人的利器很刁钻。如果我没有猜错,这柄利器上应该带了倒刺,刺入的时候容易,拔出的时候还要勾走一层皮肉,外伤如此狼藉,很难痊愈。太子有意隐瞒伤情,致使伤口得不到及时诊治,还有,太子勤于政事,思虑过重,夜不成寐,心中有郁结,又无法休息,致使内忧外患一起袭来,狼狈如此。”

  我听着心中刺刺的,而林若谦酸里吧唧的说了一通,他就不再说话,只是专心的用手中银刀为文湛已经溃烂的伤口。他切开伤口,割掉脓血和腐肉,在伤口里面堵满了白纱,上面洒满药粉。

  ……切开血肉的锋利声音……药粉的辣呛……还有割下的脓血……

  我忽然站起来,因为袖子角被文湛攥着,所以只能扒掉自己的外袍,然后冲到一旁,手指颤抖的连杯子都没有拿出,摔了个粉碎。

  林若谦和柳丛容都有些意外的看着我。

  我绞尽脑汁,压下心口的慌乱。

  然后我找到了一个解释。

  我抚着心口虚弱的说,“……我……我怕血……”

  我分明看见林若谦翻了个白眼!

  老林忽然说,“既然如此,那王爷不必在这里守候,不过太子之伤事关重大,此事不宜声张,我们这里人手又不够,还是不能让王爷离开。”

  我连忙说,“这个自然。”

  我心说,我就算是再二百五,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扔下受伤的太子一个人溜走的。

  老林说,“我这里口述一个药方,这是退热的方子,请王爷写下来,按方回太医院抓药,快去快回,就在小行宫煎药。臣下处理完太子殿下的外伤,就需喂太子吃药。太子的高热极其凶险,如果今晚无法退热,那么……”

  我被吓到了,连忙问,“那么会怎么样?”

  林若谦说,“那么,于国,则是痛失重宝之祸,于臣下,则是杀头的大罪。”

  “你说,文湛……太子殿下会死?”

  林若谦不答,他只是说,“王爷,请准备好纸笔。”

  我拿着药方出小行宫,却在大门外看到了靖渊侯裴檀,他身后是近卫军,人数不少,至少有五百人。这里虽然不是禁宫,可好歹也是在雍京城中,他带着五百近卫军招摇过市,实在有些过分。

  不过裴檀一张脸冷冷的,比现在这个只吹北风,不飘雪花的冬至之夜还要冷。

  我把这个药方给了裴檀,他对太子的心比我诚多了,他就算是杀了自己,也一定不会害文湛的,所以让他去拿药自然比我稳妥。

  裴檀也不说话,只是吩咐他的副将好好把守小行宫,然后自己带了四个人,骑马奔向太医局。

  太子的热症极其凶险。

  林若谦折腾了整整一夜。

  大量的热药汁,针灸,割开手臂放血,甚至还在文湛的窗前放了一个大木桶,里面不断的注入滚烫的热水,用热气熏着,让文湛身体发汗,从而退热……

  可是,太子的高热依然顽固不去。

  裴檀陪着我坐在外殿,烤着火。

  他一直很安静,什么都不说,可却在林若谦最后实在无奈切开文湛手臂的时候说了一句,“皇上一直在西苑清宫。”

  “他在哪里做什么?又炼丹?”

  “不,是静*诵经祈雪。因为有谣言说,这一冬没有大雪,是因为朝中有奸人。”

  我一愣,“这不他娘的扯淡吗?下雪和奸人就好像二嫂和三舅妈,这能扯到一块儿去吗?说这话的人都是二百五。再说,我爹是皇帝,他又不是龙王爷,他坐哪念经,这雪就能被他念下来?他不是和我娘在一起待太久,待傻了吧?”

  裴檀瞪了我一眼,似乎我才是个二百五。

  他却说,“王爷可知道,就在雍京城,这个冬天冻死人了?”

  “……”

  这是正经事,是大事。

  我艰难的说,“太子知道吗?”

  裴檀说,“自然知道。”

  我一惊,“他不管吗?”

  如果他知道而不管,那就是太子执政失职,会被御使弹劾,我爹嫌弃,百姓指鼻子骂娘的!

  裴檀说,“自然管。不过太子再震怒,也只能将顺天府赈灾不利的官员撤职查办。人死了,太子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能让他活过来。”

  ……

  然后,我嘀咕了一句,“他早干什么去了?”

  “王爷。”裴檀忽然正色道,“这句话,外人说得,您不能说!太子这一年的劳累,您应该比谁都清楚!

  王爷,您虽然没有实职,不理政务,可您也在毓正宫读过书,也去过微音殿,这句话,无论如何不应该王爷说出来。今年本就是艰年,云贵土司内乱,西北用兵,浙江鸢松江决口,江南七个县受灾,……这些不算什么,雍京官场党派纷争,上下掣肘……”

  我掏陶耳朵,裴檀忽然不说话了。

  我说,“裴侯爷,您这是在说储君的不容易吗?可我爹,我爷爷,还有那些早被供养的太庙的列祖列宗们,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还有,不说别人,单说你那个早死的爹,前内阁首辅大人裴东岳,也曾经这么艰难,这不才一口气上不来,驾鹤西游了吗?”

  裴檀瞪了我一眼,似乎我是块顽石。

  我们两个又开始烤火。

  外面还是阴冷阴冷,大风吹的干树枝乱晃,影子照在窗子上,好似群魔乱舞。

  等过了一会儿,可能裴檀终于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桌面上的瓷茶壶,瓷茶盏都蹦三蹦!

  “祈王爷!”

  我被他吓的一哆嗦,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后退了一大步,“吓唬谁呀,你想干嘛?”

  他一把抓过我的胳膊,我被裴檀吓的惊魂未定,就听见院子中一个小太监兴奋的高喊,“雪!是雪!天降祥瑞了!柳公公,老天爷下雪了!”

  裴檀抓着我就向外走。

  他粗鲁的推开大殿的雕花门,在外面数十盏红灯笼的映照下,纷乱的雪花,漫天飘荡,铺天盖地而来!

  不知道是不是我幻听,似乎是从大正宫那边传来的声音,好像是数万太监纷乱的喊叫——

  “天降祥瑞喽!——下雪喽!——”

  “天降祥瑞……”

  整个雍京期盼了一冬的大雪悄然落下。

  可随着黎明的临近,从宫中传来另一个消息,是一个大正宫的小太监跑过来告诉柳丛容的:皇上封三殿下羽澜为嘉亲王,又召杜首辅的儿子杜侍郎入阁,圣旨已经下了,天还没亮,众人就往三殿下那里,还有杜皬杜阁老府邸祝贺去了……

  这个事情如同一块大石,把我彻底砸懵了。

  我爹这个葫芦里面究竟装了什么药?

  他一面亲近我娘,似乎在为我撑腰,一面又封老三做亲王,还提挈老三的外戚,也就是杜老头那一家,还把他们杜家弄了一老一小两个阁老出来,这边太子又病着,他不闻不问的,他到底想干嘛?

  裴檀忽然在我耳边说,“祈王爷,如果你再这么唯唯诺诺,和太子离心离德,过不了一年,你可以称呼他人为储君了!”

  裴檀忽然在我耳边说,“祈王爷,如果你再这么唯唯诺诺,和太子离心离德,过不了一年,你可以称呼他人为储君了!”

  裴侯爷说的义正词严的,我忽然一缩脖子。

  “我可没那个本事。”

  我帮他,他的储君位子不一定稳如泰山;我逆着他,他太子爷也不一定就做不成。

  他是昆仑山,我爹是昆仑上的一根草,我是路边的小杂草。

  我有点小聪明,在他们面前都不够看,也只不过能然我自己吃一口安生饭,那还得他们之间斗的不可开交,顾不上搭理我,不然的话,我就是他们面板上的一个面团,长短扁圆,差不多都不由得我自己。

  不过他们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子和我爹虽然不会任由某个人切切砍砍,揉搓扁圆,不过他们也不是那么能随心所欲的,个人头上一片天,个人头顶一朵云,至于是下雨还是不下雨,除了天知道,也要看自己的造化了。

  不过……

  如果文湛不做储君,他要做什么?

  裴檀看着我,我坐在金丝熏炉旁边,冥思苦想。

  最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文湛依然没有醒过来。

  天亮了。

  冬至节过后,大郑朝廷好像过正月节一般,风起云涌,热闹异常。

  首先,冬至过后的第一天,太子文湛竟然缺席早朝!所以,即使再费尽心机隐瞒,太子遇刺重伤的消息还是蔓延开来。

  太子养病的小行宫门外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探病的,送礼的,拍马的,刺探虚实的,落井下石的,甚至还有存心巫蛊的,该来的不该来的,全来了。

  太子还没有醒,所以这些人一律被挡驾在小行宫门前的长街尽头外面。

  裴檀的近卫军守住了方圆一里,任何人不得进入。

  不过,即使再严密的防卫,总有例外。

  这不,天刚蒙蒙亮,一位娇客直闯太子寝宫。

  “怡哥哥,怡哥哥!~~~~~”

  回廊外,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然后香风一股扑面而来,我怀中扑进来一只香喷喷的小肥鸭!

  “怡哥哥,我听说六哥……我听说六哥快要死了,怎么办,怎么办?”

  阿嚏~~~~~~~~

  我又被越筝小肥鸭熏的打了个大喷嚏!

  我连忙说,“别听别人乱说话,你六哥一时半会死不了,而且还会很长远的活下去。”

  一直在旁边的裴檀看了我一眼。

  越筝倏的长长出了口气,“哦,那就好,今天早上我刚起床就听见他们偷偷的说,我快要吓死了。”

  越筝小肥鸭揪着我的领子,在我怀中扭屁股,眼看就要滚下去,我连忙抱紧了他,由于老和尚念经一般又重复着,“宝贝儿!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要再让后宫那群女人这么熏着你了,每天熏的香喷喷的,不变仙儿也能成熏鸭!”

  越筝委屈的在我面前嘟着嘴巴,手指还一对一对的,“怡哥哥又冤枉我,都说了,这些衣服都是母妃吩咐,宫女姐姐准备的,我又不能说什么。我自己又不会洗衣服,穿衣服,只能传他们弄的,我有什么办法?”

  说着他忽然在我怀中抬起头,一双大眼睛黑丢丢的看着我,“要不,怡哥哥你搬回玉熙宫吧,我每天都去找你玩,可以吃到你宫里面那些稀罕东西,还可以和你一起睡,让黄瓜给我准备衣服穿,他笨手笨脚的又很小气,不用熏香,也不会熏香,我就有不香喷喷的新衣服穿了。”

  我摸摸他的头发。

  这个玉熙宫我是绝对不会再回去了。

  玉熙宫比祈王府要高贵的多,不过,我的王府大院比玉熙宫宽敞,豁亮。而且那个小院子里面,关上门天老大我老二,满王府都是给我下跪作揖问安的主儿,这比在玉熙宫可好多了。在玉熙宫,随时都有让我下跪作揖问安的神仙们跑到玉熙宫串门。

  禁宫中,我头上有我爹,东宫有太子,后宫的皇后,这三座大山压顶,岿然不动,我比那个被如来压在五行山下的孙猴还憋屈。

  我说,“就算我搬回玉熙宫,宝贝儿你也不能住过来呀。你娘……呃……祯贵妃……妇人一般都头发长见识短,就算是裴东岳裴首辅家的小姐也一样,拿着三从四德当包子吃,饭都吃不饱,长的像一颗豆芽菜,说话好像病猫……”

  哎呦~~~~~~

  越筝把着我的脖子,小嘴巴凑到我脸蛋上就咬了一口。

  我连忙对越筝说,“宝贝儿,别怕。你娘是你娘,你是你!你就是再肥三圈,刷上酱汁,外焦里嫩的,被烤的香飘十里,越筝也是我的心肝宝贝儿!!怡哥哥不会嫌弃你的~~~~~~”

  啊!!

  我捂着鼻子。

  我的鼻头被越筝小祖宗一口咬住,单单这个鼻头自己,已经可以和‘猪头’媲美了。

  我刚想要把越筝按在我的腿上,扬起手揍他的小屁股,可越筝忽然抬起头,看着我,我忽然发现,他的眼神居然像透了曾经的文湛。

  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怡哥哥,六哥待你很好的,你不要和他吵架了好不好?”

  “六哥脾气大,连皇后都对他很客气,可他对你真的很好,很好很好的,怡哥哥,你和六哥和好吧。”

  我又摸了摸越筝的头发。

  为什么……连你也这么想呢?

  他对我好,可我为什么,就一定要对他好呢?

  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天生就应该是太子这边的人呢?

  太子这么想,我爹这么想,裴檀这么想,杜皬这么想,楚蔷生这么想,三殿下羽澜这么想,老崔也这么想……

  我忽然想起来三天前,崔碧城请楚蔷生吃饭,而楚相破天荒的也给面子了,不过要拉着我作陪。席间,老崔好像吃了耗子药一样的颠三倒四的。拿着银酒船(是一大海碗的量),凑到楚蔷生跟前,醉眼懵懂,胡说八道!

  ——“啊!啊!楚相,楚大人,楚探花!你道人这一辈子什么最重要?那些功名利禄,权势富贵都是过眼云烟!大正宫外年年有人打马走御道,年年人不同!”

  “人生苦短呀,应该及时行乐!”

  “您看看我,我上上上辈子是比干,那是有名的大忠臣,名气大了去了!最后怎么样?一辈子含辛茹苦,勤勤恳恳,任劳任怨的,最后还不是被人做成空心菜了?再后来,我就成了隋炀帝,权相蔡京!要说我怎么不去做童贯?那忒没劲了!他是太监!下边都没了的人,活着干什么吃的?”

  “我那几辈子可是大起大落呀,大牢蹲过,印把子也掌过,呼风唤雨,穷奢极侈,可能是阎王爷看我过的太自在了,就把我转成了王宝钏!那王宝钏是谁呀,苦苦守着寒窑以一十八载呀,顿顿青菜豆腐,吃的小脸白里透青的,都快成小葱了,这不,刚把薛平贵盼回长安,吃了十八天的小炖肉就一面呜呼了。我冤呀,我冤到差点把孟婆的汤连锅端也不能解我心头郁闷!阎王爷看我太郁闷了,就把我投生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哈哈!”

  “为了我十八年的寒窑苦等,可不能辜负了今晚的美酒佳肴呀~~~~~~楚大人,小的敬您一杯,先干为敬!”

  说着,老崔一仰脖,一个大银酒船的状元红就被他喝了个底朝天。

  楚蔷生一直坐着,嘴唇上似乎有笑意,又似乎没有。我给他夹菜,他就吃一口,如果我不加菜,他甚至连筷子都不动一下。

  他一直不怎么说话,可老崔敬他酒,他也喝,给了他东西,他都收着,老崔递过去的凤凰单枞(永嘉周熙给的),他就替裴檀收了一斤。

  要说楚蔷生和裴檀的关系,那就是明摆着的事。

  楚蔷生位高权重,几乎比裴檀的官位还要高,但是他根基实在太浅,就好像长在盐碱地上的水稻,小风一吹就一直打蔫。

  而裴檀虽然说军职,可他背后是整个清流,几个门阀!那群人和皇室之间互相联姻,迎送嫁娶,关系交横连纵,错综复杂,真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楚蔷生收了钱,收了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脸颊都是淡红色的。楚蔷生侧身在我身边说,“承怡,能做我都做了,酒也喝了,饭也吃了,我先走了。”

  然后,他就起身告辞了。

  老崔也没有真心想要拦他。

  老崔一脸谄媚的把楚蔷生送出大门之外就回来了,看见我端着一碗馄饨面正吃的津津有味,我喝了酒之后只想吃面,老崔凑过来说,“最近你行情见涨。”

  我嘴巴里面嚼着马蹄鲜肉馄饨,含糊不清的问,“怎么,又有人想买我的古董字画?我可告诉你,我不卖!崔碧城,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些出大价钱买我古董的人都是你撺掇来的。”

  “不是!不是!”崔碧城脑袋摇晃的跟个拨浪鼓似的,他赶紧说,“不是,这次绝对不是有人想买你的宝贝东西,这次是……”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嘴巴都贴在我的耳朵边上,哑着声音说,“在闵浙沿海一个小县的荒山上挖出银矿了,有人想把那个送给你,……,银子可不是黄金,根本就不用换手兑换!只要挖出银沙,炼出白银那就是钱!整整一个银矿,怎么样,出手大方吧。不过你也别担心,谁都知道你是太子一党的,黄金都不换,哥哥替你挡驾了。”

  “我就对那个人说,什么,送祈王一个小小的银矿就想把人拉过来,这不是寒碜人呢嘛!你说对不对?”

  我当然知道,外面人挖空了心思,想着法的要送我东西,把我拖下水。

  这些年来,崔碧城当真是替我挡了不少麻烦,不过他也趁着这些事,把自己的腰包塞的鼓鼓的。

  他很喜欢钱,很怕自己变穷,他说自己上辈子就是王宝钏,是个有丈夫的寡妇,苦守寒窑十八年,没酒,没肉,没钱,没男人,活活被饿死,穷死,旷死的。

  老崔说,他这辈子就是来捞钱的!

  捞钱之余,他到底还会想想他的家人。

  还有我。

  我知道他对我好,而且绝对是诚心的!他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座银矿!我们连个也是一对冤家,我坑他银子花,他心肝颤抖到恨不得咬死我,又不敢当真下嘴来咬。

  对于老崔和我关系,杜小公子曾经送了老崔一句话,

  ——君以此始,则必以此终。

  这不是杜玉蝉自己说的,是他翻看《左传》的时候摘抄的。

  在他看来,老崔固然是三殿下的人,我是太子的人,不过我们表兄弟两个却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最终,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他。

  雍京是如此的神奇!

  乱麻一样,包容一切,却没有佛陀的怜悯和慈悲。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温好的酒都已经冷了,就算是用红泥小火炉温着,可它还是冷了。

  我捧着我的混沌面,吃的一头热汗,一脸满足。在老崔以为他这次可以吞下半座银矿(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我能吃的下一座银矿,他不行,他想吃,没有这么大的嘴,也没有这么大的肚子)的时候,我啪的把碗拍到桌子上。

  我揪着老崔的耳朵嚷道,“快去!让他们拿那个银矿也来寒碜寒碜我!!!”

  老崔的酒肉已经是三天前的事情了。

  可他说的话,一直在我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的。

  在他们看来,我和太子,就好像楚蔷生和裴檀。

  没有人知道确切的消息,也没有人知道究竟发了什么,究竟为了什么,他们只认定必然会为了太子殿下掏心掏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这没有任何需要怀疑的,就好像春天必然草长莺飞,秋天必然万物肃杀一般。

  老崔恨太子恨的牙根痒痒,可他从来不会真的劝我反水。

  我爹让我顺着太子的脾气,他说他很难。

  柳丛容嫌我对不起太子。

  裴檀说我给太子找麻烦。

  五岁的越筝说太子对我很好,让我也要对他好。

  ……

  大家都这样。

  可我为什么就不能和太子是敌人呢?

  表面上和和气气的,暗地里把各自往死里掐,不把对方掐到阴曹地府打麻将誓不罢休!

  是我天生就不配吗?

  ……

  还是,我自己把自己禁锢了?

  皇三子羽澜被封嘉亲王。

  羽澜的舅舅杜侍郎因幸进(非内阁百官推荐,只有由皇帝下旨召入内阁的一律统称幸进)入阁,杜家出了一老一少两个阁老。

  这事情还没完,内阁负责和稀泥的那个梁徵最宠爱的二姨太死了,他痛心疾首,悲恸欲绝,居然病了,所以向内阁告假回家养病,推荐楚蔷生递补他内阁次辅的位子,我爹准了他的奏折。

  所以大郑朝廷目前的状况是:

  我爹养病——他就在禁宫西苑,那里是深宫大内,清净优美,还有一个傻老婆崔美人陪着。

  太子养伤——他在小行宫这边,因为有刺客已经盯上太子了,而太子的影卫实在不得力,让人好像杀瓜切菜一般的给处置了,所以太子周围自然要严密防范,小行宫周围驻扎着靖渊侯裴檀的一个营!

  嘉亲王——新鲜出炉的嘉亲羽澜搬出禁宫,我爹把西城的一座前朝一个异姓王的官邸赏赐给他做王府。这个大院又大又美,雕梁画栋,异常华丽,就是不够庄重,因为它的地界不好,不在北城,不够尊贵。

  雍京西城住的都是三品以下的京官,外省官员家底雄厚的在雍京的府邸,还有就是有名的官商,比如崔碧城。

  嘉王是正经的皇子,身份贵重,往那边一戳,好像鸡窝中飞入了一只刚从油锅中浴火重生的金凤凰(油炸鸡),还冒着新鲜的热气呢。

  朝堂之上——内阁杜皬当家,不过有什么事情,他都要和次辅楚蔷生商量着办,杜皬的儿子杜侍郎新近入阁,任何事情还伦不到他说话,他只是待在内阁充数的。

  用老崔那句话说,杜侍郎修庙修殿宇修河堤运木料,外加贪钱很在行,至于调节阴阳,一朝宰辅,内阁执政,他太外行了,杜侍郎就像是戏台子上那个化了个钟馗脸,结果去唱了一本《西厢记》,他跑错场了。

  这真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仅仅一夜的时间,雍京几乎天翻地覆。

  辰时刚过,天空让一夜的大雪映锃明瓦亮的,跟白花花的银子一样。

  我抱着越筝吃早饭。

  越筝挑食,很难喂,喂了他吃几口,我才能吃上一口。半天了,我的包子还没吃一半呢,这个时候,黄瓜叽里咕噜的连跑带颠的攒了进来。

  “王爷!~~~~~不好了,有人造反了!!”

  “什么!!?”

  我手中筷子一哆嗦,包子滚落到脚边。

  越筝手中拿着一个佛手玩的正起劲,这个时候也不玩了,睁大了眼睛看着快要跑断气的黄瓜。

  柳丛容一直守在太子内殿的帘幕外面,天大地大,太子的病最大!他对其他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此时听见黄瓜的惊天之语,他也只不过斜眼看了这边一眼,就转开了头。

  裴檀在水榭外面,不知去向。

  我一拳砸到黄瓜的脑瓜顶,怒道,“胡说八道,去!一边面壁去!”

  黄瓜连忙抓着我的袖子,着急的说,“王爷,是真事!这么天大的事,奴婢可不敢瞎说!大理寺卿罗显贞今早带兵把咱们王府给围了,任何人不得出入,奴婢还是……”

  他凑到我耳边,极其模糊的说,“从地道爬出来的。”

  “王爷,他们是来抓人的。”

  我惊,“我每听错吧。我没造反,没通敌叛国的罪名,没有消爵,我娘没有失宠!我好吃好睡的,活的好好的!退一万步说,即使我通敌叛国,逆上造反,要抓我也要皇上亲下旨意!他大理卿罗显贞算哪根葱?凭什么带兵围我的王府?!——”

  “等等,黄瓜,他们要抓谁?”

  黄瓜表情有些怪异。

  那感觉就好像死了丈母娘,不伤感吧,怕别人说闲话,太伤感了吧,又怕别人笑话。

  “王爷,他们要抓莲公子。”

  “为什么?”我丈二了,“小莲从观止楼出来之后,一直在王府呆着。除了说话不得体得罪了太子之外,他没有和谁结仇呀。那个罗……罗什么,他抓小莲的罪名是什么?”

  黄瓜自己抓了抓头发,手指比划了个二,“两个理由——一个是色目人,另外一个是……”

  我听着心里咯噔了一下。

  ——“王爷,您不必惊慌。大理卿罗大人没有造反,他不过是奉了旨意搜查刺客。”

  我和黄瓜正说着,裴檀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裴檀一身朝服,像是刚下早朝。

  有的时候我就纳闷,为什么关于朝政的小道消息(比如太子遇刺重伤,比如羽澜封王,比如楚蔷生坐上内阁第二把交椅)传的那么快,让我们这些闲人比去上早朝的大臣知道的还要多?

  我看着他,“奉的是谁的旨意?雍京乱成这个样子,有人矫诏杀人也不稀奇。”

  裴檀把官服脱下,身边早有人为他披上软狐皮的外袍,他坐风口边上,手中抱着一个暖炉,“黄公公,请您把第二个理由对王爷说一说。”

  我转头看着黄瓜。

  黄瓜说,“……是,身上有刀伤。”

  我问,“小莲身上哪里来的刀伤?”

  “左手臂上,伤口长一寸。”

  这次说话的是裴檀。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小莲左手是有刀伤,不过那是切菜切的,而且也不是一寸长,而是两寸。那刀口是菜刀砍的,还有些参差,绝对不会是裴檀的长剑留下的外伤。

  “王爷不会忘记太子遇刺的事情吧。那些刺客的身手了得,当时情况险峻,臣下奋力拼杀,却还是让一个刺客逃脱了,那个刺客的眼睛就是浅色的,他是色目人。裴某此生从未见过如此令人恐惧的刺客,狠绝,毒辣,招招致命。他甚至完全不顾及自己的性命,可偏偏又无人能伤他。裴檀也只是侥幸才能在他的手臂上划上一道伤。”

  裴檀比了比自己左手,“左臂上,伤口一寸。……不过当时太乱,我也只能大概估量一下,不是太作准的。”

  “王爷,这件事情,您还是不要过问了。罗显贞奉旨搜查整个雍京城的可疑人,只要是色目人,身上有刀伤的,他一定会带回诏狱,细细审问。等问明白了,如果身家清白,那一定会回府和您团聚。这没什么。”

  “哼!”

  我看着他。

  刑部诏狱号称‘轮回所’,活人进去扒层皮,半死不活的可直接去转世投胎了。那个地方,就算最后被他们认定是清白的,给放出来,也活不过三年五载去。

  于是,我站起来说,“这是有人接着太子遇刺的事要兴风作浪。裴侯,你不是劝我和太子殿下同心同德吗?这正好,我这就去找人把罗显贞抓起来,省的他在雍京城无事生非,玷wu太子的英明。”

  “王爷!您知道罗显贞奉的是谁的旨意吗?”

  我不理裴檀,抱起来越筝,拉了黄瓜就要走。

  “令出东宫!

  这是太子的钧旨!是太子昏迷之前下的命令!”

  啪!——

  外面刮来一阵风,行宫大殿四扇大门同时打开!

  天光映着雪照着人眼睛睁不开。

  我用袖子挡住了怀中的越筝,孩子还小,不能着风,然后这才说,“太子真是……”

  有种人天生就是主宰。

  掌握乾坤,只手遮天,宁枉勿纵!

  无论生死。

  我看太子就是这种人。

  如果天下是一局棋,众生为棋子,他永远是稳坐棋盘之侧的对弈者。

  这种人,别人只要敬鬼神而远之就可以安心回家过年了,根本就不需要担心他这个人,是否身体安泰,是否能神清气爽的布下一局局诡吊险诈的迷局。

  “裴侯,我王府里有没有出刺客,这个需要好好查。但是就是查,也不是这么个查法。你们只凭‘色目人、手臂上有刀伤’这两点就抓人,不会太儿戏了吗?

  雍京自古繁华,百万人家,来往的商贾更是不计其数。

  只说高昌被灭国之后,流落雍京的高昌遗民就有万人之众,其中有行商,有农人,有仆从,也有歌姬,有伶人,倌人,还有那些圈养的深宅大院的爱宠侍姬。

  这些人,难道太子要一个一个抓起来,挨个刑求吗?”

  “这样做,不但得罪整个雍京半数以上的门阀,还会使那些千里之外的大郑属国未免有唇亡齿寒之叹。”

  “如果不这样做,太子兴兵动众,着大理寺卿重兵围我王府,只为难小莲一人,这是否又欺人太甚了呢?”

  “我和太子的关系在这个行宫里面就不是秘密,我知道,太子知道,裴侯也知道。不说我的心意如何,单看太子如何待我,东宫幕僚如何待我,柳丛容如何待我,你裴檀如何待我?”

  “太子就不说了,东宫铣马王俊清,开国重臣之后,四世三公卿世家公子,我和他既无杀父之仇,也无夺妻之恨,又有毓正宫有同窗之谊,不说什么君子之交,至少也可以形同陌路。他呢,防我甚于防川,他日如果我丢掉性命,他有一小半的功劳。”

  “再说柳丛容,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我从御膳房偷东西吃,有我一口,绝对有他一口。如今呢,闯我王府如入无人之境,手持东宫令牌狐假虎威,我和他之前的那点交情,早被他丢到永定河里喂王八了。”

  “还有你,裴檀裴侯爷。前朝宰辅裴东岳的公子,皇后的亲侄子,手握重兵,世袭的王爵。看多了生死,看多了浮沉,抄家灭族,荣华富贵转瞬即逝。在你眼中,我的性命可能比树叶重不了多少,我能活到现在,完全倚靠太子庇护。”

  “太子对我好,我知情。可我也想说,没有太子,我一样能活!我对那个位子没有企图,没有野心,我不求什么,所以,我没有必要留在这里,让他们审视我。”

  裴檀不说话,也不再看我,他从这边走到木椅边,慢慢坐下去,再慢慢站起来,缓步走到雕花门前。垂着手,长袖垂地。

  半晌,他才看着我,貌似很认真的说,“王爷,我并没有这样想。”

  我问,“那你是怎样想的?”

  他又不说话了。

  我也没想着他能回答。

  越筝一直看着我,我想着这里冷,雍京又风云未定,如果太子真有什么,小行宫这里的人绝对不会分心照顾越筝。这个时候越,筝在大内、在他娘身边最安全。

  我想把他送回大内,然后再赶紧回王府对付那个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大理寺卿!

  我抱着越筝就要走,裴檀挡在我身前五尺的距离,他说,“王爷,您走可以,把七殿下留下。”

  “裴檀!你以为我带走越筝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的意思。”

  “你以为我带走越筝为了要挟太子吗?”

  “臣没有这样想。”

  我又向前走了一步,他也向前走了一步,我们之间只有三尺的距离。

  “你没有这样想,那你是怎么想的?说来听听?嗯?”

  ……“王爷真要听?”

  “你说你的,听不听是我的事。”

  裴檀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王爷,臣不想这么对王爷说话。”

  我笑,“那就不要说。”

  “王爷!”

  裴檀见我转身要走,高声喊住我,他正色说,“太子的苦心孤诣,王爷可以不理解,然而请王爷好歹体谅一分半分!再说……王爷如今如此这般,还不是倚仗和太子的情谊,知道无论如何,太子也不会伤害你!”

  我搂紧越筝。

  “裴檀我告诉你,我可以把越筝留下来,也可以自己留下来,如果可能,我甚至可以为了太子去死!但是……”

  “那得我乐意!——”

  “我这个人天生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我乐意的事,谁也拉不住,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成!可,要是我不乐意,谁折腾也没用!老子不是被吓大的!裴檀,如果你够狠,今天就把我宰了,不然就给我让开!老子没空陪你磨嘴皮子。”

  裴檀眼中闪过一丝戾色!

  他还挡在我面前。

  我,“滚!”

  78番外琉璃——死鬼

  琉璃

  一死鬼

  我是故事开始就已经死去的人。

  我只留在他的记忆中。

  我的名字是阿伊拉。

  我出生在高昌城,是父王唯一的女儿。

  父王阿尔术依有两件最为自傲的利器,一件就是他的军队。

  十二年前,他的军队灭了柔然,抗击匈奴于大漠之北,横穿大戈壁,把矛头对准了中原大郑,十万大军逼近丝路。

  别人都说他想要饮马黄河,我知道那是他的梦,可他盘子中的肉却是大郑西疆的河套平原。

  据说那里水草肥美,一年四季都没有风沙。女人可以穿丝绸的衣服,涂着鲜艳的胭脂,不用再用厚重的头巾包裹住亮丽的脸。

  而高昌王第二件利器,就是他的公主。

  公主美貌足可倾国,任何想要得到她的男人都会成为高昌王手中的剑。那些男人们把对方看成是自己的敌人,互相仇恨着。他们也许曾经是兄弟,也许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可他们都背叛了彼此,为了得到高昌王的许诺而互相残杀。

  最后城邦被毁灭,土地被纳入高昌的版图,无一例外,我的父王阿尔术依是最后的赢家。在高昌,在整个西疆,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得到过我。

  最后,父王把我嫁给了大郑的皇帝。

  那个比父王还年长一岁,拥有无数后宫美人,还有几个成年儿子的凤化帝。

  到了大郑的国都雍京,我才真正了解那个隐藏在父王心底的梦。美轮美奂的雍京,是高昌人梦中都无法梦的天堂。它是用无数珍宝堆起来的仙境!

  和雍京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雕梁画栋比较起来,被人称为丝路明珠的高昌城就像一个落败的土堆,上面还飘荡着狗尾草。

  ——这是他说的话。

  一想到他,原本应该如碎末一般疼痛的心却没那么疼了,那些惨烈的回忆似乎被蒙上了一层月光,皎洁的颜色,有淡淡温柔的感觉。

  认识他,是在一年端午夜宴,那个时候我十六岁,他十八岁。

  而我知道他的名字,却在从高昌到雍京的路上。

  我的随嫁女官稚罗给我一本书,上面记载着大郑皇帝所有皇子,后妃的姓名,年纪,出身,爱好,有些人物,在文字的旁边,甚至还会画上一个小图。

  ——皇长子承怡,凤化十八年生人,母崔美人,原是后宫的洗衣服的女奴。

  他的文字旁边有一个小图。

  平凡普通的样貌,眼角一颗泪痣。

  女官稚罗对我说,“公主,请您记得这个人。

  他的生母出身卑贱,可他却是大郑皇帝第一个儿子。

  曾经也有人说过,皇长子不是皇帝的儿子。因为皇帝即位了十多年没有孩子,当时大郑朝廷上的文官们曾经以这个原因攻讦过皇帝,并且曾经逼迫他退位,后来皇帝把那些人都杀了。再后来,皇帝的儿子们不断出生,这才打破了原来那些传闻。”

  “因为他的出生让皇帝的皇位变得稳固,所以皇帝一直很疼爱他,可是因为权利和政治的原因,皇帝不能册封他做太子,可却十分喜爱他,所以一直让他和太子在一起读书。他甚至还可以自由出入皇帝处理政务的地方,也就是微音殿。”

  “他是长子,却因为母族地位实在太低贱,所以无法成为太子。”

  “一个人,如果无限接近高位,却无法真正得到,一定心存怨恨。”

  “请公主记得这个人,他可以为我们所用。”

  我会记得他。

  那年端午是大郑太子十四岁的生日,夜空中燃烧着漫天烟花,绚丽至极。

  我记得他的眼睛,像天山上最纯洁的水一般,穿过了万般虚妄繁华,隔着美丽妖娆的舞姬,琼浆玉液,满座的皇族贵戚看了过来……

  真正见到他之后,我才知道,那些画像,那些探子探出了的东西,都是虚假的。

  他是和高昌武士完全不一样的男人!

  他并没有任何的愤恨和不满。

  他安静的像清澈的河流。

  他长的和画像一点都不像!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清秀的男人。

  他不像皇帝御座旁的太子,那个雪一般冰冷美丽的少年,拥有剑一般锐利的眼神,他给人感觉很特殊,那是一种柔软纯净的感觉,孩子一般。又好像是高昌最上等的丝绵结成的布,或者是天山顶上飘来荡去的云。

  他的头发很软,有些浮,扎金冠的时候,还会留下两绺在额角,我以为是他不想扎起来,其实是那些头发很散漫,自己不想被扎进去。

  他很爱笑,笑起来嘴巴裂开,眼睛都被笑成了眯眯眼,像一只满足的猫咪。

  有些事情,从来没有人知道,我的父王也不知道。

  这个世上有两个男人,我无法诱惑。

  一个是我的丈夫。

  在高昌的流言中,他是一个昏庸懦弱的君王。他胆子很小,可是喜欢打猎,他却曾经被猎场突然冒出来的狐狸吓到跌落马下,他坐拥美色三千,却梦想着炼丹成仙。

  他和郑人一样,过多的财富,过多的书籍,过于安逸的生活磨掉了野性,让他们驯服如同羔羊。

  可,当我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我才知道,我错了,父王错了,而且错的是多么的离谱。

  他不是羔羊。羔羊不可能拥有那样锋利的眼神,雍华的气度。

  他是一只狮子,也许只是一只打盹的狮子,可他毕竟是一只狮子。

  和他相比,我穷兵黩武的父王就好像一只驯良的骆驼,还是母的。

  ——这也是他说的。

  我的丈夫对我毫无兴趣,不是因为他守礼克制,而是他的选择是在太多了。

  在大郑的后宫,世间的绝顶美色如同沙土一般不值钱。

  即使我是高昌的公主,我的美艳名动丝路,在我丈夫眼中,我不过是父王送到雍京的一个人质,一个随时可以杀戮,放弃的人质。

  另一个人,就是他!

  我知道他喜欢我,从那一眼中我就能看出来,可我却发现,他离我的距离那么遥远,比高昌到雍京还要遥远。

  他也在大郑宫住,也许是他还没有自己的封号,还没有府邸,不能搬出去住。他很喜欢见到我,他知道我喜欢吃宫里的菜肴,就进可能的把瓜沙肃兰诸州进宫的水果带来给我吃。他知道我喜欢吃那些东西。

  他说,只要胃口好,肚皮吃的饱饱的,就没有那么想家了。

  他和我很亲。

  他是孩子一般的男人。那个时候,他喜欢眯眯眼,爬在桌子上,看着我吃着昂贵的葡萄,然后咧嘴笑着。

  那个时候阳光暖暖的照着。

  我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湛蓝的天空下,是夯土建起的高昌城。房屋鳞次栉比,从王宫的阁楼望出去,有骡马,有水井,作坊、市场、庙宇、还有裹着头巾的人群,熙熙攘攘。远处是天山美丽的雪峰。

  隔着这些喧嚣,我看到王宫外面的一个小园子,种着几棵沙枣树,树荫下面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拿着树枝编小篮子,她的旁边坐着一个同样年纪的小男孩,手中捧着一个考囊,正在大口吃,还不时偷偷的亲亲小女孩的脸颊。

  承怡让我想到了那两个孩子。

  仿佛我就是那个编花篮的小姑娘,他是个吃着考囊的小男孩。

  我喜欢他。

  他也喜欢我。

  我们却无法在一起。

  因为我是他父亲的女人。

  想到这里,我又开始难受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死了还会心疼。

  眼前大雾弥漫,只有三途河水静静流淌的声音。忘川这边撑船的人面带黑纱,手执摇撸,安静而缓慢的摆渡着。在大郑的传说中,女人过了三途河,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就会在对岸等待着,为她牵引上岸。

  可,如果那个人依然活着呢?

  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唯一一个。

  这是我强求来的。

  那个时候,我在后宫毫无建树,所有人都把我忘记了,我的父王却突然来的信。他说,这个冬天很难过,他受够了,他要在明年开春进军丝路。

  高昌和大郑之间已经断断续续的打了七年了,郑人且战且守,烦人至极。

  大郑北面抗拒匈奴,东海防御封国,还有南方沿海的一些海盗和属国,战事开销过于庞大,所以对高昌,他们是能安抚就安抚,能和亲就和亲,如果这些怀柔政策都不管用了,……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如果越过了他们怀柔的底限,后面将会是什么?

  父王想要的是整个西疆的战事部署图。

  当时,我只知道守在西疆的大郑将军叫做裴檀,裴家是东宫太子文湛的外戚。

  父王想要的东西,我无法得到。

  我只是后宫的妃子,不能走出后宫,永远不可能接近微音殿。

  女官稚罗告诉我,“公主,您可以去找大殿下,他一直在微音殿,他一定知道一切!”

  我知道他知道所有事情。

  如今,高昌和大郑战事吃紧,虽然我还是经常能看到承怡,能吃到他送过来的水果,可我却从他那双眼睛中看到一些黯淡。

  他一定知道所有!

  我知道,我不知道,父王想要我知道,父王不想让我知道的,……这样,他全都知道。

  可是他从来不说一个字。

  那天,他又来了,我问他,“你能帮我吗?”

  ……

  他似乎有些意外,我抓着他,用力的求他,可他只是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艰难,却决然的摇头。

  “阿伊拉,对不起。”

  “我爱你,……”

  “可我不爱高昌。”

  我被他拒绝了,我彻底绝望了。

  我就好像躲在大石下面的蚂蚁,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后宫那群人会掀开大石,一脚把我踩碎的。我不可能拿到任何父王想要的消息。

  我恐惧到了极点。

  可是他却说,“如果你愿意,我送你出宫。”

  承怡,你怎么就不明白?

  天地虽然很宽阔,可根本就没有我能容身的地方!

  我的父王如果死掉,高昌被灭,我的弟弟莫雀下落不明,那我一个人活在世上,是没有任何价值的。

  我生来就是高昌的公主,死也会是高昌的公主。

  我永远不可能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阿伊拉!

  那天,我等他,我要最后最后和他说一遍,如果他还是拒绝我,我会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告诉我的丈夫。

  承怡没有来,来的是太子文湛。

  他说,“你说你和我大皇兄之间有暧昧?那他碰过你吗?”

  他的嘴边是暧昧浑浊的笑。

  “没有吧。”

  “这样算什么暧昧呢?你们眉目传情?互赠水果?还是,花前月下情意绵绵?公主,你太不了解大郑,也不了解大郑的宫廷了。”

  “别说我皇兄没有碰过你,即使他碰了你,你没有怀上他的孩子,你们之间还是,没有发生任何事情!”

  我被他吓住了。

  我知道承怡很疼爱他,每次说起文湛,他的眯眯眼中都是光彩。

  可是……

  太子才十四岁,比我弟弟莫雀还要小。

  可他却是一头幼狮,长了一口毒蛇的牙。

  “太子,你什么意思?”

  文湛对我说,“公主,我是来帮你的。”

  他拿出了一个小瓶子,是上好的翡翠雕刻的瓶子,盖着黄金的盖子。

  他说,“把这个让大皇兄喝下去,你就会如愿以偿。如果你非常幸运的话,也许你还会有他的孩子。那样你就可以实实在在的要挟他了。”

  我很奇怪,因为我根本就不懂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

  年少的太子却有些恍惚。

  我以为他不会回答我,他却说,“有人说,我需要杀掉他,可是……我觉得,我有他一个把柄就已经足够了……”

  “哦,还有,无论我大皇兄最后怎么想,父皇都不会把西疆那么重要的东西给你,不过,我可以和你谈另一个条件。”

  “控制住大皇兄,至少三年之内,大郑和高昌绝不决战。”

  父王对这个消息嗤之以鼻,可我却知道,这个承诺对我们是如何的宝贵。

  大郑副幅员辽阔,地广人多。

  对于战争,他们可以拖得起,我们拖不起。

  对柔然,对匈奴,对大郑。

  父王打了二十年的战,现在高昌国中,只要男孩子可以拿的动长木枪,就会被征调入丝路战场。

  再这样下去,不出两年,高昌遭遇的就是彻底的灭顶之灾。

  很多人不懂。

  我父王不懂,高昌不懂。

  他们梦想着要饮马黄河,定都雍京!

  那一晚,我对承怡说,我累了,我只是个女人,我不想再卷入无休止的争斗,还有高昌和大郑之间,我想要放弃一切远走他乡。

  他并没有我预想中的那样高兴。

  他竟然有些伤感。

  他是个孩子一样的男人。为什么到现在他还不明白,人生命运无常,永远不可能尽如人意。他希望所有他喜欢的人,都会在一起,喝茶聊天,悠然度日,那是梦中都无法梦到的美好。

  他问我,要不要陪着我一起走?

  我拒绝了他。

  我只说,不想和这里的人有任何的联系。

  ……

  想到这里,我很累。

  忽然,眼前一片浓烈的红色,寂静的绽放着。

  那是,彼岸花。

  那一晚,承怡被我下了药,他没有选择,药物毁灭了他一切理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能屈从于**。

  疼呀,真的很疼。

  被他进入的时候,我疼的哭了出来。

  可是承怡却抱住了我。

  他用牙齿咬住自己的手臂,尽量的保持清醒,可是没有用,那种根本无法对抗**的感觉让人绝望到了极点。

  于是他放弃了,他只是用双手抱住了我,尽量的安慰我,尽量的小心翼翼的对待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

  被他用双手拥抱,会有种哀伤的幸福感觉。

  真想就这样死去。

  醒过来的时候,我躺在屋子里面,承怡穿好了衣服,坐在外面的花园中。月光很明亮,照在他的眼中。我知道他的眼睛不好,一到晚上看不清楚东西,所以他喜欢明亮的地方。

  我知道,他已经猜出来发生过什么。

  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

  他甚至还会过来对我笑。

  虽然他的笑容有些哀伤。

  他的手指抚过我的脸颊,低声说,“对不起……很难受吗?”

  当时我并不知道,宫中的大太监来过。

  他本来想要过来抓奸的,结果看见承怡穿着衣服坐在花园中,我躺在殿中,虽然周围没有任何服侍的人在,可是实在看不出来任何暧昧的发生。

  他只是说,“公主累了,我送她回来休息。”

  他被出卖了。

  他被他疼爱的弟弟,还有最爱的女人联手出卖了。

  可是他却对我淡淡的笑着。

  后来……再后来呢?

  不知道是上天的眷顾,还是责罚,我居然真的怀上了他的孩子。

  我要孩子要挟他,“皇上根本就没有碰过我,只有你,这是你的孩子!只有你能帮我,帮帮我,不然我们都会死,你,我,还有孩子,都会去死!”

  怀孕让我歇斯底里,疯狂不堪,还有那根本无法忍受的呕吐,更是掏空了我所有耐心。我逼他,我几乎把他逼到走投无路。

  可是,他依然拒绝我。

  那天,我大吵大闹的,又吐的天昏地暗,等他终于安抚完了我,让我躺好,他就坐在我的床边,手指还是温柔,拂过我的脸颊,认真的说,“阿伊拉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微音殿的一切消息,我都不能告诉你。”

  我问他,“即使我去告诉你的父亲,我怀了你的孩子。”

  他点头,“对。”

  我大喊,“即使是你被处死,即使是你的母亲被处死,即使是崔家满足抄斩?”

  他闭了一下眼睛,却依然点头,“对。可是,如果你想要走,我可以送你走,如果,你想死……我陪你一起死。”

  我很疲惫了,我转过身去,“为什么你不杀了我灭口?你就清白了,就可以继续去做你的皇子了。”

  承怡小心过来,抱住了我,“我做错了,可我不能再做另外一件错事来遮掩。还有……我爱你……”

  我哭了。

  他还是想着能救我逃出生天。

  可是他为什么就不懂,我们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是一条绝路。

  我从进入雍京的那一天起,就已经再也回不去了。

  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太幼稚了。

  我根本就不知道,承怡再知道我有孩子的那天,就向他的父亲坦白了一切。而我的丈夫,那个看起来很文静的中年男人,只是手中捏着一粒棋子,淡淡的说,“哦,这样呀。让李芳送给公主一杯鸩酒了事。这点小事你别担心了,来,陪父皇下一盘棋。”

  是承怡挡住那杯毒酒。

  那个时候,西疆裴檀兵精粮足,高昌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却尚不自知罢了。

  再后来,一切就这样爆发了。

  我□后宫被抓起来问罪。

  父王一怒之下挥军东进。

  苦战四个月,战线却从丝路一路西退,最终,终于到了高昌城下。

  大郑兵压高昌城,二十天后,高昌被灭国。

  承怡对他父亲说,他要带我走。从此之后,山高水远,再不回雍京。

  皇帝举棋不定。

  他一直知道承怡想要离开雍京,他也知道我有了承怡的孩子,他还知道……太子却说,“公主毕竟身怀有孕,这个时候贸然上路对身体不好。可是在后宫禁苑有人多嘴杂,不然先迁居冷宫,等公主生下麟儿,一切再做定夺。”

  皇帝答应了。

  承怡也只能答应了。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他那个弟弟,究竟如何的心深似海。

  再得知我被打入冷宫的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再活着出来,我也不可能再见到承怡。

  我死去的时候很平静,出奇的平静。

  我没有看见承怡。

  虽然稚罗在知道我出事之后,拼命的跑出冷宫去找承怡,可是我依然还是没有见到承怡。

  我没有遗憾,我甚至感到庆幸。

  无论如何,没有让他看见我这副恶心的模样,我就可以放心的去死了。

  我已经给他留下了太多歇斯底里的丑陋印象,我不想再让他看见我最后咽气的血淋淋的德性了。

  他没有来,也许是他不想来,……也许,是他弟弟不让他来。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他弟弟的心思,也许比太子自己知道的更早……

  那年端午,禁宫夜宴,漫天的烟花,绚烂到迷住人的双眼。

  我看见那双温和的眼睛,那个孩子一般的男人,隔着虚妄繁华的大正宫,隔着美丽的舞娘,满座的贵戚看了过来……

  天山上的雪水一般清澈,那眼底的笑意,好像是每个少女心中最纯净的梦。

  承怡!

  可是,我也看到了,那个冰冷如雪山的俊美少年,烈焰一般的双眼,火辣辣的盯着承怡!

  承怡不知道,因为彼时,他的眼中只有我!

  我已经死去。

  他还活着。

  那个少年也还活着。

  我却不想祝福他!

  再我最绝望的时候,遇到了最纯净的爱情。

  如果我们不是这样的相遇,如果我们没有那么多国恨家仇,如果,我们之间只有单纯美好的关系……

  我是来自高昌的王族少女,他只是雍京的皇族少年……

  如果有来世,我不想再做承怡爱的人,不想再伤害他,不想再让他心疼到左右为难。

  我想……

  可以成为一只夜莺,在他寂寞的时候,在他推开窗子的时候为他唱一首歌……

  我想……

  成为一朵花,就长在他的门边,在他推开门的时候,可以嗅到清澈的芳香……

  我想……

  成为一阵清风,在他的双眼看不见皓月的时候,为他轻轻吹开乌云……

  我的双脚踏上了大河彼岸,那些前世的回忆就好像风一般,飘落在我身后。

  我忘记对他说一句……

  我爱你。

  我并不是要袒护小莲。

  小莲身份成疑,目的不明,谁也不谁更了解他。他究竟是刺客,不是刺客,是他自己想要杀人,还是被人胁迫着派过来的,我不知道,太子不知道,裴檀也不知道。

  可是,太子裴檀他们派兵围我王府,想要抓我的私人,妄图逼我就范,我要是一时软弱,让那个什么大理寺卿当街把小莲从我祈王府拉走,我忍下这口混沌气,这辈子就吐不出来了。

  从今天开始,往后整个雍京,随便哪些猫三狗四的人到我王府挑衅,我都要继续忍下去了。我这个祈王也不用再当了,可以直接跳永定河,当缩头王八去矣!

  裴檀的眼神变了,眼睛微微眯起来,嘴角上翘,带着一丝不可捉摸的冷笑。他的眼睛中充满了鄙夷,好像我是一个冥顽不灵的蠢蛋,不知道他当年阉他四叔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副德性。

  裴檀,“那臣也再说一遍,除非王爷今天杀了臣,否则您休想带走七殿下!”

  他说着甚至向前了一步。

  我眯起眼睛,“你想干嘛?”

  我以为裴檀想要揍我一拳,直接把我打懵了,架走,谁想他一撩自己的袍子,竟然就这么直挺挺跪在我面前!

  “裴檀还是那句话,您走可以,七殿下一定要留下。

  王爷您手眼通天,雍京城中,有权有德有才有名的人都和您有一丝半缕的交情,有什么事,您有众神庇佑,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可七殿下不行。

  七殿下年纪尚幼,身体弱,他是我小姑姑唯一的血脉,裴家子息艰难,裴檀必须珍惜,请王爷体谅。”

  我,“你是说,要是有刺杀,有意外,我死不了,越筝就难讲了是吗?还是你以为,我能下手伤了越筝?”

  裴檀,“臣没有这样说。”

  我不再说话。

  裴檀不愧是带兵打仗的出身,据说他当年在高昌战场的时候,行兵布阵当为一绝,你看看,他说话都是车轮轱辘来回转,纠纠缠缠好像一个娘们。

  我要是再和他一般见识,我就比他还他娘的扯淡!

  “裴家的子息吗……裴檀,我真的不知道,我皇帝越筝什么时候成了你老裴家的人了?”

  裴檀也许自知失言,也就终于闭嘴了。

  我懒得再搭理他。

  裴檀世家出身,现在又手握重兵,我爹也不会因为一两句说辞就扳倒他,所以索性就理他的这个岔就算了。

  我一直抱着越筝,手臂酸的很,他的小胳膊就攀上了我的脖子。孩子软软的身子依偎在怀中,甜甜的香气,就算是铁石一般的心肠都会被浸软,更别说我这种草包了,心中早就有些泛酸了。

  我向外面看了看,风急雪猛,行宫外,雍京局势又是这样晦暗不明,带越筝回大正宫虽然只有不到十里的路程,可这期间却是变数无穷。

  也许,裴檀说的对。

  裴檀在这里,他的军队就在这里。小行宫也许是整个雍京城里面,除了大内之外最安全的地方了。

  我看着裴檀,越筝交给他抱着,裴檀也是双手小心翼翼的接过去,然而,越筝却着急了,他双手伸向我,哭叫着,“怡哥哥,你去哪里?”

  我让裴檀起来,摸摸了越筝的头发,“乖。”

  ——“怡哥哥!”

  ——“殿下!请留步!”

  两声同时响起,太子寝殿内门啪的一下被柳丛容推开,他从里面踉跄着蹿了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而林若谦跟在他后面,面容倦怠,好像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裴檀大惊失色,他将怀中的越筝交给身边的宫人这才敢问林若谦,“是……太子出事了吗?”

  柳丛容灰白的脸色,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我,“王爷,奴婢知道您恨奴婢,也……不谅解殿下,可是,您是好人,奴婢知道,这奴婢都知道。……太子不能有事,大局不能乱,如果殿下今天再醒不过来,朝廷就会换一个局面了。到时候,群臣揣摩圣意,纷纷观望,三殿下又封了亲王,杜侍郎又入了阁,杜阁老如果趁机发难,一切全完了……”

  “您什么都不顾念,但请看在太子监国没有大过失的份上,帮帮太子!”

  我被他吓糊涂了。

  “柳丛容,你脑袋壳子被门挤了吧。我没有权势,没有政才,我在朝局上帮不了太子,我又不是大夫,不会看病煎药扎针!”

  我一指林若谦,“林太医在那里!”

  溜-达-整-理

  “大殿下!”

  柳丛容噗通一声跪在我面前,双手还死死的揪着我。

  我听他叫我‘大殿下’而不是‘王爷’,知道他又想那小时候的情分说事,果然,就听他说,“大殿下,您救救殿下,救救他……求您了……”

  我彻底懵了。

  这是怎么了?

  我是亲王,不是神佛!

  “柳芽,你好好说话,你把我弄懵了,真的懵了。我从来没有这么懵过,你起来,先起来再说。”

  我伸手拉他,他却好像怕我走掉一般,死死的揪着我的袍子,眼神是无尽的委屈和悲苦,好像我是个负心汗,正在抛弃可怜的痴心人。

  我被他吓的一哆嗦。

  裴檀强作镇静的又问了一遍,“是殿下出事了吗?”

  林若谦长长的叹了口气,他说,“林某写了一个药方,请裴侯着人按方抓药。”

  “行!行!行!就是龙肝凤胆,裴檀也会让人取来。”

  林若谦,“还有,也请七殿下先回去休息吧。”

  然后,他才看着我说,“王爷,请您进来。”

  “等一下!”我连忙说,“我要先回一趟王府,我家出了大事了。”

  林若谦摇头,“您不能走。太子殿下病情紧急,请您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那裴檀,你看看,我本来能走的,现在林太医又不让我走了,要不,你先找个人到我王府去,让那个什么愣头青的大理寺卿先把兵撤了,等我回去,查清楚小莲的事情,我们在从长计议,你看怎么样?”

  裴檀看了一眼林若谦,又看了看我,然后咬着牙摇头。

  “不可以。王爷,没有太子的命令,臣不能让罗显贞撤兵。”

  鸟!

  这才叫真正的欺人太甚!

  用重兵围着我的王府,这边又不让我回去,还要去帮着林太医去给太子瞧病。

  他们就不怕我一个不留神给太子的药里下点烟灰什么的?

  “王爷?”

  林若谦见我杵在那里,而柳丛容又揪着我。

  “王爷,事分轻重,请您先进来。”

  好!好!好!

  我王府的事情就是大出天来都是鸡毛蒜皮,你们这里的事情就是鸡毛蒜皮的事都是天大的干系!

  我一咬牙,一把把柳丛容从地面上拽了起来,然后拖着他跟在林若谦身后,“起来!你这么揪着我,我以为你要和我殉情了呢!”

  ……

  “一夜的高热,根本退不下去?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听说,殿下是风寒外伤引发的高热,如果及时诊治,不会有大碍吗?”

  我一进内室,就看见太子躺在那边,紧闭双眼,似乎噩梦缠身。

  嘴唇灰败,脸色极其苍白,还有虚汗,他的手臂上被割了一道口子,似乎已经放过了血。因为外面极冷,所以内室的门一直关着,帘幕一直拉着,闷的很,而且还有极其浓重的草药的味道。

  太子床前还有一个小太监,手中捧着碗,用铜汤匙一点一点喂他喝药,可是喂的非常艰难,喂什么吐什么。

  林若谦说,“如果再这样下去,殿下熬的过今天,也熬不过明天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太子只不过是高热,只要有林若谦在,只要他尽心诊治,该熬草药的熬草药,该扎针的扎针,该放血的放血,虽然高热顽固一些,可是只要捂一夜,发些热汗,终究能治愈的。

  我没有想到太子病重成这个样子!

  “……不要……不要看……看她……”

  忽然,细若游丝的声音,好像锋利的刀一般穴入我的心头!

  是文湛!

  我大叫,“他醒了!”

  然而林若谦和柳丛容非但没有高兴,却更加沮丧。

  “……不要看她,……那个高昌的贱人……她是奸细,她会伤了你的,不要……”

  “不要看她……”

  “今……今天是端午……是我的生日,你为什么一直看着她……”

  “不要……”

  如同遭受五雷轰顶一般,我捂着嘴,后退了两步,又退了两步。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不要再说了。

  似乎我们之间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始自那年的端午!

  可,你这是何必呢?

  一步一步的逼我,不给我一条路可以逃出生天,你也不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何必呢?

  我突然想起了,十年前,那个粉雕玉琢的六弟,精致的,玉人一般,安静的坐在我的怀中,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抱着他的手臂都是细瘦的,天空是最湛蓝清澈的颜色,周围全是盛开的牡丹,还有清茶,水果,点心的香气……

  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怡哥哥……”

  恍惚之间,文湛才六岁,他和现在的越筝一般大。

  说话的声音也是奶声奶气的,也和越筝一样,叫我‘怡哥哥’,跟在我的身后,不再淘气,也不再折腾我,只是安静的跟在我的身后。

  如今,前尘往事尽如飞烟,我却听见他的呓语——

  “怡哥哥……”

  “我一直在你身边……”

  “可……为什么……”

  “你却爱上了别人……”

  我终于知道我爹每次叫我孽子是什么心情了。

  我爹总说他上辈子欠了我很多钱,这辈子我就是找他要债的。我感觉我上辈子一定欠了文湛很多钱,他这辈子就是来朝我要账的。

  有时候我也再想,不是没有感情,可,究竟是怎样丰厚的感情,才能禁得住岁月和文湛这样的盘剥?

  我快要他逼到灯枯油尽了。

  几乎被耗到几乎什么都没有了,还要把最后的那一点都给他。

  我上辈子到底欠了他什么?

  我长出一口气,好像是把上辈子咽下去的那口气吐出来。

  我说,“这么下去是不成,他的牙关咬的死紧,药灌也灌不下去,你们别用铜勺了,铜勺太软,你们换成硬铁的勺子,死撬也要撬开他的牙,把药汁灌入,还有,柳芽……”

  我低头,从袖子里面拽出一块方巾,让柳芽拿过毛笔,我在方巾上面画了一个圆圈,然后递给柳丛容,“你让人到雍京南城的留园,哦,那里是崔碧城的宅子,你遣人去一趟那里,找一个叫做尤平安的人,他是崔家商行药材生意的大掌柜,自己本身也是个郎中,家中有一个土方子,专治高热不退这样的病症。你的人拿着这个玩意到留园一说,我找他,让他带着他的家伙事赶紧到小行宫来一趟。”

  柳丛容有点愣,其实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些愣,完全没有了往日的那种伶俐劲了,我推了一下他,“还不快去?戳在这里等着过年呀?”

  林若谦忽然说,“王爷,事关重大,请容臣再问一句。”

  我点头,“要问快问,我怕再晚一些,那个老尤喝的醉里吧涂的,就是把他拽过来也没用了。”

  林若谦说,“王爷,既然您此时提及这个尤平安,那说明他在医术的确有高明之处,微臣不在大内为官的时候也曾经行走天下,游历四方,结识名医圣手,为何从来没有听过此人的名号?”

  我翻个白眼,“老尤本职是个行商,因为做的是药材生意,再加上一星半点的所谓家学渊源,久而久之就成了一个半吊子的郎中。”

  林若谦听着我的回答似乎不满意,他想了一下又问,“王爷,您知道他那个方子吗?”

  我,“这个第二句了。”

  林若谦却忽然躬身施礼,“也请王爷赐教。”

  越是着急越腻歪人,往好里说这是稳的住,其实就是磨叽。

  要说这个林若谦还真有几分我爹的毛病,怪不得他总是骂我爹修真炼丹是费时费力,误国误民,气的我爹直嗷嗷,喊着一定要他满门抄斩,可是直到现在林若谦还全须全尾的活着,看来我爹是没真的生他的气。不然的话,早让我爹被扒皮了。

  我爹脾气不好,据说当年有六位大臣,上本奏疏说我爹生不出儿子来,后来我出生了,我爹在太庙跪了三天,膝盖都跪麻了,那一群人又说我不是他儿子,我娘说,当年我爹可连气都没生,一直微微笑着,回头就把那六个倒霉蛋灭了十族(诛父族四,母族三,妻族二,外加一干门生故吏)。

  话说回来,目前这情形,看样子我要是不说出这个土方子,林若谦是不会让柳丛容去取药的。

  我说,“我不懂医理,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不过听说是在三月,把灵隐寺外山坡上的荠菜采回来,是用盐腌制,还是用水煮,我不清楚,反正就是把它们放在一口大缸里面,让他们长青毛,再用水封死,盖上盖子就这么放着,放三年,再掀开盖子,到时候连一个荠菜渣滓都看不着了,只剩一坛子水,就用这种水给病人喝下去,高热会在一个时辰之内褪尽。”

  林若谦眉毛皱的好像能夹死苍蝇,“的确是书里脉案上没有的方子,只是,这个方子都谁用过?”

  “这是第三个问题了。”

  他却沉静的说,“王爷。”

  好像着急的那个不是他,而是我!

  我,“好,好,我说。只有一些没钱看郎中,买药的穷苦人。”

  “那这方子可万全?吃了这个药的人,是不是都痊愈了?”

  我摇头,“不是。去看病的人,十成中有四成人因为喝了这个药水病得更严重,最后甚至全身抽搐,不治而亡。”

  柳丛容一声惨叫,“王爷!你究竟,……恨殿下恨到什么地步?”

  我说,“我不是恨他,我也不是要害他!现在不是没办法了吗?我说过,我不是大夫,我也不是神佛,我自己救不了他。

  你们留我在这里无非就是想给太子喂药。你们以为在他心中我可能和别人不一样,别人喂不下去的药汁我就能喂进去,可是他要是不醒过来,他谁也认不出来,我也没什么特别。药汁灌不下去,伤口一直溃烂,要是这么拖着,拖过了今夜,到明天早上太子要再不醒过来,杜老头一发难,我那个新出炉的嘉王弟弟在旁边煽风点火,那个时候太子再醒过来,那黄瓜菜都凉了。”

  林若谦终于点头,让柳丛容派人叫尤平安过来。

  不过……

  我看他点头的时候那个样子,简直就是三伏天咬着牙过火焰山,不,我又仔细看了看,他更像是眼一闭,心一横,好像要下十八层地狱一般。

  柳丛容自然不能自己去,他遣了一个小太监拿着我给他的方巾连忙跑了,剩下的人接着熬药,有人拿过来铁勺子递给我,我坐在太子床头,用手指掐着他的下巴,在用铁勺盛了药汁,往文湛嘴巴里面硬灌下去。

  的确喂的非常艰难。

  刚开始灌一口吐一口,床边地下都是药汁,连我的袖子上面都是,林若谦他们就在一旁,让人不停的熬药,不停的熬,一碗又一碗的药汁源源不断的送过来,我就继续灌他。逐渐的,总有药汁留在文湛的嘴巴里面,一点,一点的,然后,灌两口只吐一口出来,再后来,灌三口吐一口,总算能喝进去一碗药了。

  此时,外面雕花门忽然被推开,尤平安到了,他胳膊下面夹着一个布包,里面裹着着一个青瓷罐子。

  如果不是我执意要把尤平安叫过来,我想林若谦和柳丛容是死都不会叫这么一个人过来医治太子的病症。

  老尤的长相是他们最厌恶的那种。

  快过年了,崔碧城他们分红分的早,今年老尤得了七千多两白银的进项,拿了三千里回冉庄给他老娘修大瓦房去了,那了三千两存在崔碧城在雍京的票号里面,剩下的一千多两做零花。他这一高兴,就到瑞蚨祥买了一堆好料子,让师傅给他做了三十多套新衣。

  诶,不是我说他,他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那副尊荣,真是……

  小眼睛的尤平安长了一副小翘胡子,不能说这个人长的獐头鼠目,反正有些贼眉鼠眼。穿着华丽却俗艳,在阅人无数的林若谦柳丛容眼中,一看就知道他是做哪行的。

  大家都说老崔号称‘铁算盘’,可他长了那么一张水墨画一般的俊秀面皮,骗死人不偿命的那种,又喜欢笑,笑起来很可亲,谁看了都觉得他好像一位饱读诗书的名门公子;可尤平安不是这样,他长的就是一张鸡鸣狗盗的面皮,虽然他的人性比老崔要好上千倍,可在别人眼中,大家总是担心崔碧城无法管得住他这些精明的手下,因为吃亏。

  老尤一进太子寝殿内堂,有些迈不动脚,他甚至是侧着身子过了门口的那个高门槛,然后一步一蹭,直到看到我,这才蹿了过来,把布包小心打开,放在桌面上,这才用袖子擦了擦汗,喘了口气说,“王爷,您要的东西我给您带过来了。”

  我说,“嗯,拿一个碗来,倒出来,端给太子喝了吧。”

  “啊?!”尤平安一听叫了出来,“王爷,这……这可是给叫花子治瘟疫的药,太子是万金之体,怎么能给太子殿下喝这个?可是,要是别人知道了是草民把这个玩意给太子喝的,万一有什么,草民可是要被满门抄斩的。”

  我一把拿过那个罐子,“是我要喂他喝的,这和你没关系。还有……”我抓着老尤的手,“你过来给太子瞧瞧,看看怎么回事?”

  尤平安到有些扭捏,“这个……有太医院的林医正林大人在,小的怎么敢班门弄斧呢?”

  我一巴掌打到他的后脑门上,“让你看你就看,别他娘的在老子面前拿乔!小心来年我让崔碧城扣你工钱。”

  崔碧城手下的人都和他一个脾气,冉庄那边的人都会骂人,越亲近骂的越欢。别看老崔长的那个清淡面孔,真要骂起人来,绝对不亚于我们老家那种下田种地的庄稼汉。

  果然,老尤听我骂他,他马上喜滋滋的到这边来,伸出手指搭在问斩的脉上,凝神静气的等了一会儿,这才慢声说,“太子这病来势凶猛,又耽搁的久了些,要是早一个时辰喂药,兴许能好些……,如今……”

  一听到这些,再看着林若谦柳丛容面如死灰一样的脸色,我连忙说,“成了,别瞎扯了,你快把你那个什么药水倒在碗里,我这就喂太子喝,还有,柳芽林太医,麻烦您们……这里是小行宫,也属于禁苑,不会供奉什么关二爷、财神爷赵公明之流的神位,也没有真武大帝和佛祖释迦牟尼,那么这么着吧,请二位一人手里举着三炷香,到外面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三拜九叩,然后把香就穴在自己面前的雪堆上面,默默祈祷,太子快快好起来。如果你们心诚感动天地,太子喝了这碗药水马上就会好起来的。”

  他们两个这个时候倒是听话的很,除了尤平安有些莫名其妙的张大嘴巴之外,别人马上照做。立马有人捧过来三株高香恭敬的递给了柳、林二人,据说里面还加了天山雪莲,一燃起来满室清香,他们两个非常虔诚的面对大雪,低声祈祷。

  大门打开,我站在内殿里面,看到了外面站着的裴檀,他黑漆漆的眼珠不知道在想什么,亦或者是,什么都没有想。

  尤平安捧过来一个大瓷碗,把药水都倒了进去,然后拿起勺子,又看了看我,试探着问,“王爷,虽然说小的这药是祖传的,可也不是万全的,这些年来,吃了之后不见好的病人,或者是吃了药水之后病的更严重的人虽然不多,可也不是没有。一百人当中,总也有七、八个的,这药一旦喂给太子喝了,出了什么纰漏,您可得给我遮风挡雨,别让人抄了小的家,挖了我的祖坟!”

  我点头,“我记得就是。”

  他刚到太子身边,又退了过来,“王爷,您说,这柳公公和林太医是不是太胆小了,怎么让太子吃这个,就把他们吓成这个样子?”

  我看着摆在桌面上的那碗药水说,“不是他们胆小,是我吓唬他们来着。我说这药吃下去凶多吉少。”

  “啊?王爷,您这是为什么呀?”

  “我乐意。”

  老尤也不再说话了。

  最终,还是我捧过瓷碗,拿着勺子舀出来药汁一点一点喂文湛喝。老尤说,如果早一个时辰,只要喝一小碗就足够,但是拖到现在,不把整个坛子喝的精光,太子这病是好不了了。

  不知道怎么了,文湛好多了,身体也没有那么紧绷,牙齿也没有咬合的那么死,他似乎柔软了许多,眉毛也松开了,不再是方才那种深陷噩梦,万劫不复的绝望。

  一整个坛子的药汁,不到一刻就给文湛灌下去了,他躺在那里,很安静,要不是周围这么浓重的药味,我以为他不过正在午睡。

  我让人又拿过来一床被子捂在文湛的身上,还让人取过来大量的清水,放在银瓶子里面烧温和了,放在一旁。果然,过了一会,药劲完全上来了,文湛出汗如浆,我又开始不停的喂他喝水。出多少汗,就要喝多少水,?不然要是身体缺水太严重的话,文湛的病情就更麻烦了。

  从下午,一直到掌灯,最后到前半夜,经过两天一夜的折腾,文湛持续不断的高热,终于退净了。柳丛容给文湛擦干净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又换了一床新的被褥,文湛还是没有醒。不知道是在睡,还是昏迷着,他跟前一直有人伺候着。

  老尤要回去了,我让黄瓜他出门,顺便把他自己也送回王府睡大头觉去。

  老尤见左右无人,睁开睡眼惺忪的眼睛忽然低声对我说,“王爷,莲公子让大理寺的罗大人请走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大半夜的,竟然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还没等我说话,老尤赶忙说,“王爷您也别太上火,那边的罗大人说了,带莲公子走,不过是走个过场,谁都知道他是您心尖上的人,谁也不敢怠慢他。”

  “祈王府出的事,您也别太担心了。当时一听说王府出事了,崔老板马上就过去了,大理寺的罗大人虽然很难通融,不过也不是不通情达理。崔老板的意思是,王爷您现在就在太子这里,这边的事情要紧,王府中任何事情,都要等您回府再说。当时罗大人也是同意的,但是要是撤兵,没有太子手谕他也不敢轻易动作。”

  “对于查色目人这个事,其他人都等这看笑话。他们都说,如果罗大人不敢得罪您,那么他罗显贞就谁也别想得罪了。出了什么事,有您在上面顶着,下面的人就都有了借口。所以,只动下面的人而不请莲公子过去一趟,显得一碗水不能端平,这容易给人口实。”

  我知道老尤想让我宽心,可他说的又不能让我宽心。

  我一踢他的屁股,笑骂道,“知道了,你跟着黄瓜一起滚蛋吧。”

  外面人说我什么位高权重的,说什么如果不拿我先开刀,底下的人就可以借着我的遮挡而瞒天过海,这都他娘的扯淡!跟着太子混的这一两年来,我是好处没吃到多少,尽是跟着倒霉了。有什么好事,让给别人,有什么坏人先拿我开刀,我真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了。

  再这么下去,我也会像那个郁闷的范仲淹一样,被郁闷死去。

  我回到太子寝宫,看见外面间有人守着,林若谦找地迷糊去了,柳丛容站在太子床头,他不敢坐,所以靠在那边的书柜旁边直打盹,脑地一低一低的,好像瞌睡虫。

  我过去扯了扯他的衣服,就说,“你也去睡一会儿吧,我守着就成了。”

  他还不肯去。

  我推他,“太子跟前就你最贴心,你要是也病了,就没人伺候他了。反正我是不会动一根手指头伺候他的,你自己掂量着吧。”

  他这才走了。

  我坐在文湛床头,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早就放开了,虽然没有婴儿那种全然的恬怡宁静,倒睡的有几分踏实,往日的心机、隐忍、权势、狠毒、还有忧伤都不见了。

  人死了之后,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呢?

  我挑暗了旁边的灯,然后手支在床头,就这么看着他,不知不觉当中,也迷糊了起来。

  后半夜的时候,我感觉有些冷就醒了,再加上有些口渴,索然醒过来,起身找水喝,谁知道就在此时,我忽然听见太子的声音——有些淡漠,似乎不像是生了一场重病,而像平常那个杀伐决断弹指之间的东宫太子,只是看奏折或者看书的的时候困了,躺在书房小睡片刻。

  他问,“柳丛容,现在几更了?”

  他把身边之人当成了他的东宫大总管,即使在他病成这个德性的时候,看样子文湛很信任柳丛容。

  我就在他身边,帮他掖了掖被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才说,“应该是快四更了,天……”

  我话还没有说完,手腕就被文湛死死的抓住。

  他的手指好像要刻进我的骨头里面。

  “喂,你这是做什么?疼着呢!”

  我埋怨着,他却不说话,手劲小了一些,不过还是不肯松手。

  “文湛你先放手,我给你倒杯水喝。”

  虽然灯火不明,可我还是能看到他的嘴唇有些干涩。

  他仿佛没有听到我说话,没有睁开眼睛,却依然死死的抓着我的手。

  我叹了口气。

  遇到这个上辈子的冤家,我还能说什么?

  “好了,你也别拽了,我不去拿水了还不成吗?可是,你总得容我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吧,这么呆着很难受,而且有点冷。”

  他听到我说的话了,却依然没有松手,只是向床里面挪了挪。

  我叹气。

  幸好和他反目成仇的日子没有几年,小时候亲密的时光我也都还记得,最近一段日子更是‘亲密’到鬼混到一张床上去了,我也没有再推脱什么,用另外一只手掀起了被子,钻了进去。

  我并没有躺下,只是靠在床头坐着,然后试着把文湛揽过来,不能让他平躺压住伤口,就让他枕在我的腿上。

  我摸到他的额头很冰,可是脸颊却有些热,有些潮,虚汗又冒出来了。于是从旁边拿过来一块绸巾,用手指梳顺了他的头发,给他擦汗。

  我轻轻的问他,“还是很难受吗?想哭,还是想吐都可以,别忍着。”

  可是半晌,他什么反应也没有。

  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他的手忽然慢慢扯过我的手,很慢很慢的,然后,放在嘴唇边上,深深吻住了……

  我的手背很烫,好像被烙上了一个印记。

  他的嘴唇是干涸的,皲裂了,像粗糙的沙……

  晕

  我夹了一个包子塞在嘴里面,嚼都没嚼,囫囵了两下,直接咽了。

  ……嗯,香菇猪肉馅的。

  我就坐在回廊下的檀木桌旁边,脚旁边是一个大大的雕花金丝暖香炉,一个劲的喷着热气,周围很暖和。回廊外面又开始下大雪了,大片大片的雪花好像破棉被里面的棉絮一样漫天乱飘,整个园子银装素裹的,水面上都结了一层冰,不远处那些看的见的或者看不见的近卫军站的木雕泥塑一般。

  “王爷……”

  柳丛容的声音,有些欲言又止。

  我又夹了一个包子,难得,我用牙咬开,嚼了几口这才咽下去。

  这个是茴香豆腐皮素馅的。

  “王爷……”

  柳丛容就戳在我对面,难得是裴檀就戳在他旁边。

  我喝了一口香甜的小米粥,在我的筷子举起来要夹第七个大包子的时候,柳丛容连忙把盘子从我面前撤开,他使眼色,让旁边的一个小太监过来,赶紧把我中的筷子,已经被我咬了一口的萝卜羊肉馅的包子拿走,同时,柳丛容又手脚麻利的在我面前放上一盏泡的很浓的普洱。

  “王爷,老辈子人都说惜福养生,吃饭吃七分饱,留着三分吃茶的空地方,您吃了六个四两一个包子已经足够了。再说,您的肠胃也不好,这么多包子不好消化,怕有积食。这是云南过来的三十年的普洱茶,对暖胃消滞有好处,您尝尝。”

  我拍拍肚皮,说到,“……好吧,听人劝,吃饱饭。这么多年了,难得听到柳芽你如此诚心诚意的劝告,我老人家也就不多为难你了。”

  我端起来那个茶盏,用两根手指捻着碗盖,撇了撇茶碗中的茶叶,嘴巴凑到茶盏边缘,呷了一口这个据说有三十年的普洱,很稠,很浓,很苦。好像陈年的糯米汤子,不过喝下去真是很暖和,从嘴巴到喉咙,再到肚子里面,一路下来,又暖又香又绵润,停了一会儿去回味它,然后等着茶水不烫口了,我一仰脖,把茶水都倒进肚皮。

  然后,我用手背擦了擦嘴巴站起来,对柳丛容说,“我说柳芽,我这里是茶足饭饱,你给我找个披风,麻烦裴檀裴侯再借给我一匹好马,我这就回去了。”

  我用牙签剔了剔牙,再看柳丛容和裴檀,两个人没一个动弹的。

  我又不乐意了,“别这么小气。我又不缺你们这一件披风,一匹好马。等我回去之后,我让黄瓜给你们两个把东西还回来还不成吗?”

  柳丛容看了看我,低头说,“王爷,外面雪太大,您等雪停了再走也不迟。”

  我也看了看天。

  天空是浅黑色的,周围生冷生冷的,看样子这雪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的。

  我说,“看样子这雪一下就得几天,今天可都腊月二十七了,我再不回去,就得在这里过年了。柳芽呀,我家里还有一滩子事呢,房屋需要翻修,需要打扫,还要购置年货,张灯结彩,买爆竹烟花,给府里各人的红包压岁钱,还有,我还得回冉庄去看看我外公和我舅舅,这些事都需要我回去盯着,不然他们一件都办不好。”

  柳丛容张口要说什么,我一抬手,连忙接着说,“还有,我家的小莲咱们都知道是什么回事,这都快过年了,他人还在大理寺的大牢里面,我不说把他捞出来,最起码也要去打点打点,别让他太受罪,别等着过了正月十五,我再去看他的时候,到时候只能领回一具死尸回来安葬。”

  “王爷……”

  柳丛容总是欲言又止。

  从半夜他睡的迷糊,我把他喊过来之后,他就是这个样子。

  太子半夜醒过来,我把柳丛容和林若谦都喊了过来,他们围着太子给他瞧病。林若谦又下令熬了三碗药,柳丛容一点一点都给太子喂下去,然后太子又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这才能从太子手底下脱身。

  等我伸着懒腰到外面花厅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

  “王爷,……还是等雪停了再走吧……”

  平常那个伶牙俐齿,狐假虎威的柳大总管似乎不见了,扭扭捏捏的像个丫头。

  我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柳芽,咱们连个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走,你能用的理由都用了一遍。刚开说说什么太子醒了,现在正在养伤,这样的消息需要通报大正宫,看看皇上怎么说。我等着你的人从大正宫转了一圈回来,父皇知道,皇后也知道了,他们都安心了,然后你又说什么外面不安定,怕乱,于是裴侯又开始忙前忙后的,把周围安定的跟铁桶一样,再来说我饿了,需要吃饭,我想着也是,我都三天三夜没好好吃东西了,你说要煮什么八宝粥,我说你给我买两个包子让我先垫点,咱两扯皮也扯到现在了,我是饭也吃饱了,茶水也喝了,你再说说,还有什么理由需要拉出啦扯我的后腿?”

  柳丛容低着头,“殿下,我怕太子醒过来,要是看不到您……”

  “太子现在睡的很好,他一时半晌也醒不了。就是醒了,也不一定想要看到我,他病着这几天肯定有一大堆事需要处置,我在这里或者我不在这里都帮不上什么。再说,退一步说,就算太子醒过来想要找我,我王府就离这里不远,你再到我家找我也就是了。”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忽然想起来什么,于是揽着柳丛容慢慢向回廊外面走去,裴檀一直站在那里,没动。

  我低声问柳丛容,“柳芽,这次你凭良心说,我对你,对太子好不好?

  虽说那个土方子让你,让太子,让大家都担了风险,可是最后太子还是醒过来了,高热也退去了,现在有林太医在身边,一切都会平安的。

  为了这个,我把崔碧城的心肝宝贝儿都给你叫过来了,别想歪了,尤平安是崔碧城药材生意方面的大掌柜,每年掌握着老崔几十万两白银的出入,其实这个底细我本来不想对你说的,不过我想,就凭东宫的手段,就算我不说,你们也查得到,索性就不隐瞒了,就凭老崔那个抠样,尤平安那还不是他的心肝?崔碧城怕人挖墙脚,他手底下这些人,轻易不肯露出来的。

  我担了这么大的干系,你拍着自己心口说,我对你好不好?”

  柳丛容难得很认真的看着我,“好。王爷待奴婢有恩情……”

  我不等他说完,“有恩情总要报答的。我不要求你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过,你长的不错,是我喜欢的样子,这么多年我一直没仔细看,其实你的下巴挺好看的,不像文湛的下巴长的那么尖,有些圆润,摸起来……,其实你要是想要以身相许我也不介意……”

  呼啦,柳丛容拍开我的猪手,后退两步,居然直挺挺的跪在我面前,好像一个坚贞不屈的寡妇。

  他咬了咬下嘴唇,宛如壮士断腕一般,还颇有一些宁死不屈的味道。

  我被他的样子弄的着实有些臊的慌,于是连忙过去拉他,“你起来,先起来,我就是说着玩的,我不是要你以身相许。再说,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太子眼皮子底下碰你,你说对不对呀。起来,……起来!你不起来是不是?那好,我也坐下好了。”

  说着,我就坐在雪地上,这么看起来,我甚至比柳丛容还要矮一些,我又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手指绕在他的脖子上,把他的脑袋拉过来一些,我低声说,“我说柳芽,苦肉计是没有用处地!你别以为你这个样子我就能放过去,我告诉你,今天我还真有事找你帮忙,你帮了我,全当你报恩了。”

  我见裴檀一直站在远处,左右无人,我拉着他的耳朵贴近我的嘴巴,悄声说,“柳芽,把太子的令符偷出来给我用上一用。怎么样?”

  柳丛容并没有说话。

  其实我也不指望他能答应我。

  这个世上每个人都在变,因为利益是千变万化的,人们为了追逐它的变化,总会跟着在它后面改变自己。

  正所谓‘人心似水’。

  可是也有人非常死心眼,这种人通常对世俗的权利没有兴趣,他们崇尚的是类似‘忠诚’和‘士为知己者死’的古训。

  我到不是说柳丛容一辈子不会变。

  只是他的根到底在文湛那里。

  可是,再死心眼的人也会有一星半点通融的余地。

  我说,“我说柳芽呀,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要去救小莲,真的。我只是拿那个令符去大理寺吓唬吓唬那个罗显贞,让他审小莲的时候悠着点,别往死里折腾他,让他好歹挺过正月十五。等吓唬完他,我就把令符还回来。”

  柳丛容还是不说话。

  他低着头,脸色很是惨淡。

  我又摸了摸他的头发,“我说柳芽呀,你别苦瓜着一张脸,怪难看的。诶,算了,这么多年你忘恩负义的事情也还真不少,也不缺这么一件。算了,你只当我什么也没有说就是了。”

  “王爷。”柳丛容忽然说话,声音不大,却咬字清晰,“奴婢知道,这么多年奴婢对您做的事情都不好,您却从来没有恨过奴婢。说好听点,是您大人不计小人怪,实话实说说,您根本就看不起我。”

  我被他说的都愣怔了,有些讪讪的说,“瞧你这话说的。咱们两个从小一起玩到大,我怎么会瞧不起你。”

  “大殿下看似愚钝,万事不上心,其实心思如发,得罪您的事一生一件足矣,您很难去原谅,只是您毕竟天性豁达,那些您是在无法原谅的事情都会被您忘记。”

  柳丛容忽然抬头。

  “奴婢知道,当年奴婢瞒着您把阿伊拉公主扣押入冷宫之时,您永远都不可能再把奴婢视若朋友了。”

  果真是越是想要忘记什么,就记的越清楚吗?

  柳丛容的一声‘阿伊拉公主’好像老道念的一句妖咒,让当年的往事在我的脑子中重新演了一遍。

  期间很多事情我都记不清楚了,可是那股子心酸却好像在我心口上生根了,死拉活拽的都赶不走它。我下意思的抓了抓胸口的衣服,却好像半点用处也没有。

  我一扯袍子,坐在雪地上。

  我抓了抓头发,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柳芽,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要是我早就从了太子……这太难了,我估计自己是做不到,那么或者干脆和他闹个鱼死网破,往死了掐,誓不回头,这样他对我的那点心思是不是也就早死了。”

  “我们两个就这么扯来扯去的,折腾了这么多年,谁也没有好过一点,这里面是不是也因为我的性子太拖拉,不够干净利索?”

  柳丛容说,“大殿下,这是本性,您改不了的。”

  我又抓了抓头发,“柳芽,有的时候我也在想,我还真的不像父皇的儿子。他生的儿子都一根筋,不是钻到佛经里面妄图成佛,就是对着皇座上那把椅子死磕到底,怎么都倔的跟头驴一样呢?”

  柳丛容淡淡笑了一下,“王爷,您也一样,不是那么容易回头的。”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自己站起来,拉他起来,“行了,你说的话大概什么意思我也明白,你也别装可怜了,反正这人走到哪里都一样,找到一个软柿子就狠命掐,我就是那个命苦的软柿子,天生就该被你们欺负的。”

  见他要反驳,我一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我也要跑了。等太子起来你好好照顾他,他都伤成那个德行了还不忘把小莲抓起来,真是给我找麻烦。他给我找了这么大的麻烦,我还要自己去解决。等太子醒了,没事儿呢,你就别到我王府去烦我了,有事儿呢,你自己看着办,也别来,来了我也不开门。”

  “咱们过了正月十五再见吧。”

  “王爷请留步。”

  忽然半途cha进来一个声音,我回头一看,居然是裴檀。

  他来做什么?

  只见裴檀走过来,却不是对我说话,而是对着柳丛容说,“柳公公,烦劳您拿东宫令符给裴某一用。”

  柳丛容一愣,“裴侯要令符所为何故。”

  裴檀,“京城防务。”

  柳丛容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艰难的点了点头,“好的,请裴侯稍等。”

  说完,居然转身回行宫大殿。

  我这个怄啊!

  裴檀这家伙摆明了在我面前炫耀。

  他能借的出来东宫令符,我就借不出来。

  他比我本事大。

  ——好吧,我承认我小气了,谁让人家的理由比我光面堂皇呢?

  人家的理由说出来是什么?

  雍京防务!

  我的呢?

  呃……让我家男宠小莲在大理寺大牢里面吃好,喝好,安心过年。

  我见柳丛容走了,我也懒得和裴檀说话,也没搭理他,转身要走,谁想着又听到一声,“王爷留步。”

  我想说有事快说,有屁快放,老子没空搭理你。

  不过看在裴侯很斯文的情分上,我也很斯文的问。

  “干嘛?”

  “请王爷稍等片刻。裴某想请王爷一道去大理寺,您有令符在手,有什么事也好说一些,下面的官员也容易做一些。”

  “你会这么好心?自己担着干系把令符借给我用?”

  “当年王爷夜奔出观止楼,不是也向臣下借的马匹吗?臣下做自己应该做的,不会去想但或者不但什么干系。”

  呦?

  我上下瞧了瞧他。

  还是那个倨傲,却斯文俊朗的裴檀。

  我还当他什么妖孽附体,换人了呢。

  “我说裴檀呀,你为什么要帮我呢?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我这个人天生胆小,柳丛容那么得宠的人都不敢做的事情,你就敢做,你不像是这么胆大包天的人呀。我可不想被你牵扯进一些别的什么事情当中去。”

  “王爷,可否移步走走?”

  裴檀指了指旁边的亭子。

  那个亭子是八角的,有垂帘,很大,刚好可以挡住风雪。

  我点头。

  谁也不想戳在大雪里面,我迈步向那边走过去,裴檀跟着我。

  等到了亭子,他看着真个小行宫变成银装素裹的景致,似乎不是在对我说话,可他面前又除了我没有别人。

  “世上的人都有退路。裴某可以回老家读书耕田,王爷有崔老板给您置办的庄园,虽然没有滔天的权势,可必定是衣食无忧。只是,有一种人没有退路,就是他们。他们是宫里的人,断掉那根子孙根进宫的人,无论外面还有没有人等着他们回家,他们都回不去了。所以他们只有一片天,就是宫里。柳丛容头顶的天,是太子。”

  “我帮了您,太子要是怪罪,顶多就是罢职查办而已,可是如果留柳丛容帮了您,他就没有活路了。无论你对他有什么恩情,这个报答太昂贵,您必须让他好好想想。又或者是……您就是想把他置于死地,您有那么恨他吗?”

  我,“我没想那么多。”

  裴檀,“您不可能没想这么多。您是宫里长大的,这些事情您根本就不用想,您不可能忘的。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想一个事情,您究竟是天生性子好,淡泊,不问政务,还是,……冷漠的过了头呢?

  你所谓的什么疏忽,无心之失,其实都是在别人心口穴刀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故意为之?”

  我不说话。

  忽然我听见裴檀问我,“大殿下,您还可不可能真心对待太子?真心喜欢他,一心为他好?即使,这种真心不是小时候那种相濡以沫,而仅仅是因为同情他对您的真情?”

  ……

  沉默

  大雪一直在下。

  没有人说话。

  良久,他说,“如果不可能,请和太子殿下彻底决裂吧。”

  “裴檀,你今年贵庚?”

  裴檀听着就是一愣,像是没想到我问他这么不着边际的话。

  “已过而立之年。”

  我摇头,“不像。”

  裴檀又不说话了。

  我说,“裴檀你不像刚过三十的人,倒像是已过半百,掐指一算就知天命。我爹今年也不过这个岁数,他知道的还没有你全乎呢。

  再说了,就算我再怎么不是东西,能修理我的东西多的很,皇族之内有家规,祖宗江山上还悬着国法,实在不成,九州万方那把椅子上还坐着我爹呢。就算我犯了天大的罪,天管得着,地管的着,朝廷能治我的罪,百姓也能骂我爹娘,可这和你没关系。

  你靖渊侯权势滔天,管的住十万兵马,镇得住雍京城,灭的了高昌,踏的平西疆,有本事,有能耐,那我问问你,知道什么是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呗?知道什么叫做为官三思呗?知道这个思危、思退、思变是什嘛意思呗?

  你们东宫那边多的是摇头晃脑的穷酸书生,你有空多跟他们学学,省的你落下功课,也省的他们闲的蛋疼,尽无事生非。”

  裴檀的脸色比锅底好看不到哪里去。

  他阴沉沉的开口,“祈王爷!!”

  “停!”我手一挡,“懒得听你白活。你拿自己当根葱,谁拿你蘸酱吃?我要回去了,你自己找个地方凉快去吧。”

  东宫令符我也不借了,我打算直接冲到大理寺,如果我带不走小莲,那我让黄瓜把包好的饺子给我送到那边去,我就在他大理寺过年了。

  我一脚踏出凉亭,外面的大雪下的铺天盖地的,凉亭外的假山上堆了厚厚的一层,把原先秉承‘皱、漏、瘦、透’媚态的太湖石修理的好像一个一个大白猪。

  我从凉亭这边上回廊,径直向外走。

  沿途净是一些宫女太监近卫军,他们在外面游走,裹的很暖和,我随便扯了一个近卫军小头目的披风,边走边穿好,直奔后面的马舍。

  这鬼地方我是呆够了,足够足够的,呆到再也不想呆了!!

  太子也好,老三嘉王羽澜也好,杜阁老杜小阁老,再加上什么楚蔷生,裴皇后,柳丛容,裴檀,崔碧城……一群顶尖聪明人,撒下一个一个的网,布下一个一个的局,他们面前就是一个赌桌,上了这个台子,无论本事高低,身家大小,不拼个倾家荡产,诛灭九族,没有人会罢手,也没有人愿意罢手!

  你们争去吧,争去吧,争去吧!!——

  老子不奉陪了。

  一出回廊,我的胳膊被什么人攥住,扯到一旁。

  我被拉扯的差点就站立不稳,一头撞在回廊的楠木柱子上!

  还没等我回过神,站稳脚跟,我就感觉我的领子一紧,我身上的披风被他一把扯下去,不但揪的我脖子疼的要命,还捎带着刮下去一根头发。

  “嘿!——疼。”

  我揉着脖子抬头看着他。

  “你不是在寝殿睡觉吗?怎么到这边来了?”

  我面前的人正是太子文湛!

  不知道是我眼花还是怎么着,我感觉他的气色忒别的不好。

  肤色苍白的过分,白的透明,就好像过完三九的残雪,又薄又透的。

  他消瘦多了,本来就尖的下巴这下子更是尖的有些过分了。

  文湛穿了一件半臂玄狐披风,黑色的缂丝锦绣长袍,那么浓重的黑色,显得他的气色更加惨淡。

  我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伸向我,然后张开手指,我看到他掌心有一块黑玉虎符——东宫令符!

  我连忙抬头,文湛的脸上好像戴了一块面具,看不出来表情,我侧眼一瞅,却看到不远处戳着的柳丛容。

  我吞了一口口水,一边说,“还是殿下ti恤我,多谢多谢。”一边伸手就向要拿过那块虎符,谁承想文湛看着我,手中的虎符却递给了别人。

  文湛说,“裴檀,你拿着这块令符到大理寺,让罗显贞把祈王府的人放了。”

  裴檀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出来,他就站在一旁,却没有接过令符。

  我连忙说,“不要劳动裴侯大驾,那这个令符给我就好了,我自己一个人去大理寺足够了。”

  文湛没有把令符给我,他的手指一松,那边本来挺尸一般的裴檀连忙弯腰接过去,看的我的小心肝咯噔一下子,我怕他一生气的,把令符给摔了,这里不是大内,他太子又不是卖假印章的,不会把所有的东宫信物带在身边的,这块令符要是毁了,这一时半刻,让我上哪里找另外一块呢?

  文湛却问,“你信不过我?”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算什么话说的?

  我连忙说,“怎么会?”

  文湛冷冰冰的说,“如果你信不过我,等人接回来之后,你可以自己看。如果他伤了一丝半点,你在我身上割一刀,如果你还不解气,割十刀也可以,这样可以吗?”

  我竟然被他的话惊出了一身冷汗。

  话音未落,文湛斜睨裴檀一眼,“你怎么还在这里?”

  裴檀不敢过多停留,他握好令符,转身离开。

  文湛不再说话,他只是低头看着我。

  他的眼光比外面的雪还要冷。

  我说,“你别这么说话……”

  文湛,“我不要怎么说话?”

  我,“刀、伤什么的,这些词都带着煞气,说过了妨主。”

  文湛,“我只是实话实说。原来你一直乖乖的待在小行宫,所求的不过是一块令符。其实你可以直接对我说,不用去教唆柳丛容为你偷虎符。你以为自己是谁?信陵君吗?”

  我,“……”

  文湛,“承怡,你太让我失望了。你是瞎子吗?你究竟还有没有心?我把自己逼到如此不堪的地步,可在你心里面,我竟然还是一文不值。也许我的一条命也比不上那个人的一根头发。”

  我哑着嗓子说,“你何必这样说呢。这样说有什么意思?这都是明摆着的事。你明明知道的,你是储君,国之重宝,以后的皇帝,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比你更矜贵。”

  “闭嘴!!”

  文湛呵了一声。

  我看见文湛的手都抬起来了,我以为他要打我的时候,他的手指骤然攥紧,硬生生的垂在一旁,指骨都发白了。

  然后他似乎在忍耐着什么,最终,他的声音恢复了异常冷静。

  他说,“你再说一遍。”

  我,“我说的你都听到了。”

  文湛,“我没有听到,你再说一遍。”

  ……

  我咬了咬牙,说,“好,那我就再说一遍,我……”

  “闭嘴!——”

  文湛的脸显得狰狞。

  我看见他终于扬起了手,我以为他要打我,转身就要向外跑,可是却被他扯住了领子,在我闭上眼睛准备挨打的时候,身上却是一暖,我疑惑的张开眼睛看着他,他把自己的披风裹在我身上,而他自己却后退了两步,像是如果不离我远一些,他肯定忍不住要出手打我了。

  文湛说话了,他的声音中竟然有我根本无法忽略的痛苦。

  “既然你这么恨我,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

  ……

  我心疼的厉害。

  好像就要完全碎裂一般。

  疼的我差点一口气没有喘上来,直接见阎王爷去了。

  我后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

  我转身就跑。

  他在我伸手一把扯过我,“你做什么去??”

  我用力抓着心口,可是文湛一看我的动作,他马上扯过我的手。他的手是炽热的,甚至还有些颤抖。

  “怎么了,很难受吗?”

  我说,“你别生气了,如果你这么不愿意借我令符,我这就去追裴檀,把那个东西追回来就是。”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耳朵中似乎听见文湛在说什么,却听不真切,似乎他的声音是从天边传过来的。都带着嗡嗡的回声。

  我开始变得恍恍惚惚,知道文湛板过我的身体,然我面对他的时候,他的手指颤抖的贴近我的脸颊,然后在我鼻子下面蹭了一下,我低头一看,红呼呼的一层血。

  我流鼻血了~~~~~

  妈呀!——

  我晕血。

  我只感觉两眼一黑,身子好像面条似的,左扭右扭,瘫倒。

  85无责任番外失忆01

  我失忆了。

  但我不是傻瓜,我只是失忆了。

  傻瓜和失忆是完全不同的。

  傻瓜有可能忘记吃饭,而失忆只是忘记一些往事罢了。我还记得吃饭,我还认得字,我甚至还大约记得我家湖水旁边的一个密道中,我存放了很多瓷器和字画,我还记我的银票都放在哪里,可是,非常奇怪的是,我竟然不记得我的家人和朋友。

  我捧着脑袋想了半天,还是没有半点印象。

  首先,在我床前有个长相很清秀的小宦官,他自称自己叫做黄枞菖,是一个很有品级的太监。

  他用了整整三个时辰向我详细解说了我的家族。

  那简直就是麻线团子一样错综复杂,迷宫一样布满了死局和陷阱,传奇话本一般哀怨情仇,调味品一样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我爹是皇上,我娘是他后宫的小老婆,我还有几个弟弟,死掉几个,留下几个,目前的太子殿下是我六弟,他是我爹大老婆裴皇后的独生子。

  我对他有印象,因为我醒过来的第一天就看到他了。

  他听说我失忆之后,表情很意味深长,我甚至感觉他有一点点高兴。

  我想,他一定很不希望我记得过去。

  不过……

  我想,如果我的过去和现在一样,每天吃吃喝喝睡睡,有吃不完的大包子,有喝不完的永嘉太雕,还有祈王府这么大的花园子让我随便睡,我也不用太抱怨。

  太子的模样长的肃杀了一些,不过挺俊的,人也不错。

  他每次过来都让他的随身太监那个叫做柳丛容家伙给我一碟子包子。包子做的很精致,除了羊肉萝卜馅的其他什么都有,比如茄子,海蛎子,辽东酸菜,高丽泡菜,有一次甚至还有野菜和猪肉的。

  今天太子又派柳丛容过来了,给我送的是茄子肉馅的,我很高兴。

  我说,“黄瓜,你把包子拿下去,让厨房给我热一些,然后把他们焖好的南瓜粥端过来。”

  柳丛容一愣。

  我发现他的眼神有些僵直。

  他欲言又止,“王爷,是记起来什么了……”

  而黄枞菖则苦着脸说,“王爷,我叫黄枞菖,不叫黄瓜。”

  我端着茶盏歪在靠椅上说,“上次我看你在厨房吃黄瓜吃的津津有味,想着这个名字也不错,就算给你起个小名。你那个破名叫什么黄枞菖谁给你起的,真拗口,多难听!索性不要了,改名吧。”

  黄瓜苦着脸,不说话了。他默默的端着盛着包子的食盒到厨房去了。

  我问那边的柳丛容,“最近没看见太子殿下,他很忙吗?”

  柳丛容说,“是的。最近江南水患,有大户趁机兼并土地,如果这个时候出了反民就是祸事了,所以太子殿下一直很担心这事。殿下说了,等忙完这个,要请王爷到雍京郊外的行宫玩几天,那边还有猎场,有王爷爱吃的鹿。殿下说,到时候猎几只,和王爷一起烤着吃。”

  “太好了。”我很高兴,“到时候也带上小莲,他好像挺喜欢打猎的。”

  柳丛容有开始欲言又止。

  最后,他说了一句,“太子殿下可能会不高兴。”

  是的,太子不喜欢小莲。

  我想,可能因为他为人正派,不喜欢小莲这样出身的人。

  其实,怎么说呢,当我醒过来之后,他们告诉我,说小莲是我的男宠,我觉得他们在欺骗我。

  我再重复一遍,我是失忆,我不是傻瓜。

  失忆和傻瓜是有本质区别的。

  傻瓜可能忘记吃饭,可是失忆绝对不会忘记吃饭的!!

  再说小莲。

  我自己认为我是个正派人,正派人一般都窝在家中,不会去逛酒馆女昌窑之类异常**的场所,所以我对于自己曾经亲自去观止楼(雍京有名的相公堂子)买人感到不可思议。

  不过……

  小莲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他长的漂亮,身材好,眼睛好。

  他的眼睛很特别,是淡蓝色的,像一对精致的琉璃珠子。

  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我怎么看他,他也不像一个小倌。

  王府里的人和他关系不错,可又都不亲近,没有人知道他更多的事情,他对自己的过去总是讳莫如深。

  黄瓜告诉我,有一次小莲和崔碧城喝酒聊天的时候,崔碧城问他是西疆哪人,是高昌人吗?

  小莲说,丝路上几个不同的国家,二十多年的柔然,后来的回鹘,波斯,黑衣大食,还有匈奴,和遗国高昌。

  他哪里都去过,他哪里人都不算。

  他亲爹是谁他不知道,不过他亲妈却是郑人,她曾经是大郑边界小城凉叶城一个银匠的女儿,后来被乱兵虏走做了战奴。

  太过神奇的身世,老崔后来连连说是假的。

  我到相信是真的。

  他的身世很飘零,不过他自己倒对这个尘世没刻骨的仇恨。

  就是有些疏离。

  太子不喜欢他。

  我想,其实太子应该放宽怀抱,不要学鲍叔牙,要学管仲。

  治理江山如大河奔流,要泥沙俱下。

  不要把自己扭曲成国子监的老学究做派,穷酸的要命,大雪天揣着炒热的黄豆看《四书》,要不就满肚子的阴暗,总想着怎么按照自己的样子去改变别人,把堂堂大郑非要弄的万人一面。

  小莲出身不好,但不妨碍他成为一个好人。

  哦,对了,还有老崔。

  崔碧城是我表哥。

  他是个商人。

  也是个铁公鸡。

  我也不记得他了。

  不过,我很纳闷,我这么一个正派的人,怎么会有他这么一个亲戚?他和我简直就不像同一个尘世的人。我是清清白白的一个好人,他是一毛不拔的一只钱鬼。

  我想,一定是大家都弄错了,非要说我和他是表兄弟。

  我正想着,黄瓜把我热好的包子端过来,南瓜粥也端过来了。

  我正吃的津津有味,这个时候,门外一层一层报进来,说太子殿下往这边来了。其实现在太子殿下的马匹还没有出大内,那群马屁精就开始一层一层通报。

  我很鄙视他们!!

  我好像晕了,不过我又能模模糊糊的听到他们说话。

  都是有些叽里呱啦的。

  我只能真切的感觉到我躺在文湛的床上,却看不清楚床前的一窝子人。

  眼皮太重,我又懒得用手扒拉。

  ……

  “怎么会忽然晕倒呢?”

  “殿下,以臣看,王爷不是昏倒,而是睡着了。王爷三天三夜没有阖眼,想必此时见太子无恙,心一宽,就睡着了。”

  沉默。

  可我感觉一双手很轻柔的给我压了压被子。

  细如游丝的一个残句,“……他心宽……不是为了我……”

  我想要抓着他的爪子狠命的摇!

  你是太子,不能心眼这么小!!

  宰相肚子里面还能撑海船呢,你看你一切转危为安之后只不过临走的时候想要和柳丛容套近乎顺手牵羊的顺走你的一个小小令符,你就不能别这么小肚鸡肠,斤斤计较吗?

  我满腹义正词严,可惜张不开眼睛,也卡不了口。

  “怎么会突然之间流鼻血?”

  这好像又是文湛的声音。

  “他一生气就会吐血,这是有顽疾吗?”

  突然无人说话。

  我感觉我的脉被一只手摸来摸去,摸去摸来,又探了探我的鼻息,还掐了掐我的胸口,最后似乎好像下定很大的决心,才用类似上断头台一般笃定的语气说:

  ——“如果臣下没有断错的话,王爷这是肺腑燥热,肝气郁结所致。”

  哦,这是林若谦的声音。

  似乎文湛又问了一句,“这个季节怎么会肺腑燥热呢?”

  ——“食多羊肉萝卜所致。”

  文湛,“……”

  林若谦说,“殿下,王爷的身体本就不是太好,有一些体虚之症,而羊肉又是凝热大补之物,多食并无益处。这就好比人参,有人可以用它续命,而有人则因为多饮参汤反而重病缠身。”

  “臣仔细切了脉,王爷脉象平滑,虽然有些内虚之症,单并无大碍。殿下所谓的吐血,也许可能是王爷一时急火攻心,偶而为之罢了。”

  半晌……

  “柳丛容,你们谁给他买的包子?他吃了几个?有几个是羊肉萝卜馅的?”

  “……,是奴婢叫人给大殿下买的包子,大殿下吃了四个。”

  “四个……,似乎并不算太多。”

  “……,是,是七两一个的大包子,大殿下一口气吃了七个,其中四个是羊肉萝卜馅的……”

  又半晌……

  太子阴沉的声音下了一道命令,“以后谁也不许再给他吃羊肉萝卜馅的包子!违令者,定斩不赦!”

  我,“……”

  后面的话我就真听不清楚了,他们似乎嘀嘀咕咕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我脑袋一歪,直接投奔周公去也。

  也许真的累了,还有无论为了谁放宽了心,肚子里也塞满了,我裹着被子睡的天昏地暗的,期间好像有人喂过我几口温水,却没有人叫醒我。

  当我终于睡醒,睡的是在不想再睡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看着昏暗的周围,有人说话,有人笑的声音,然后一个愣人猛地扯开床前的帷幕,外面的通明的烛光差点晃了我的眼睛。

  我眼前是黄瓜那张发大的脸,他凑到我面前瞅了瞅我,忽然高兴的叫着,“王爷你醒了!表少爷,王爷醒了,可以下饺子啦!!”

  我一把把他扒拉开,就看见外面聚了几个人,崔碧城坐在熏炉旁边抽水烟,七殿下的大伴抱着越筝,越筝似乎有什么不高兴,嘟着嘴巴好像能挂上一个水桶,柳丛容就在那张巨大的木桌前,呼唤人正在布菜,裴檀坐在崔碧城旁边的檀木椅上,他们似乎在聊天,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

  还有……

  小莲站在崔碧城的身边,似乎正在看他怎么抽水烟,他听见黄瓜的叫声,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

  我扯过文湛给我的披风坐了起来,抓抓头发问黄瓜,“这是什么时候了?”

  黄瓜直指外面的天,“今天是除夕……”

  他话音还没落,就听见外面砰!——噼里啪啦!!——

  这是爆竹的声音。

  整个雍京都沉浸在这股喧闹的声响中。

  “天呀,幸亏我醒了,不然我这一觉都能睡过年了。”

  我连忙下床,到雕花窗子这边,一把推开,正好可以看见外面的天井,参天的古树,回廊,太湖石,还有惨败的花花草草。

  忽然,一阵耀眼的光,夜空中炸开了一片绚烂的烟花。

  我眯着眼睛向外看,这次,我在烟花下,看到的是文湛。

  他就站在回廊边,夜色遮挡住了他的脸颊,可是他的眼睛却比漫天的烟花更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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