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115_东宫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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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115

  可是……

  这天下,最不可能救崔碧城的人,就是太子。

  因为,崔碧城曾经杀了他最在意的人。

  曾经在毓正宫读书的原浙直总督郭珈,是太子心腹重臣,国之干城,一方封疆大员,威抚江南。

  有他在,江南几省牢牢的掌握在太子手中,别人分不去一丝一毫。

  只是,这个郭珈的身体不太好,再加上有一点点私德瑕疵。他喜欢他的同窗好友摄政王世子玹桐。他们有过肌肤之亲,却各自有各自的前程。娶妻生子,再无往来。

  本来这是谁都不知道的陈年秘闻,不知怎么的,就让崔碧城的狗鼻子闻出来。

  他到没有权力策动御使上书弹劾郭珈。老崔更损,他找了个文人,把当时郭珈玹桐的情事惟妙惟肖的写了出来。用词极尽风流香艳,把个堂堂的浙直总督写的比倚门卖笑的花娘还不如。

  这事要是搁我身上,我最多两眼不见为净就是。

  可是他郭珈偏偏是个读书人,是个认死理,小心眼的读书人,再加上他还心虚,面皮薄,他又死要面子,就得活受罪了。

  他本来肺就不好,和崔碧城这么一来二去的,最后居然被崔碧城的龙阳春宫话本,活生生的给骂死了。

  太子失去郭珈,简直就是如断臂膀。江南几省,就这么几乎要拱手让人。那里可以朝廷的赋税重地,黄金无数,就这么丢了,等于从太子手心中剜肉,太子几乎咬碎了牙。

  幸好郭珈那几年在那里的细心经营,基业还是有的。现在浙直总督不是太子的人,不过下面的巡抚,布政使什么的,都还算太子的党羽。

  事情还不以至于一发不可收拾。

  太子和我爹一个性子。

  他们让出一尺,别人就要用一丈来偿还。

  崔碧城害的太子损失了这么多,这可不是说一两句软话,道了歉,打个哈哈就能过得去的。

  如今太子想要崔碧城手中的东西,他说自己能救他。

  文湛能忍崔碧城。

  忍一年,忍两年,忍五年,十年。

  以后呢?

  民间不是还有一句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吗?

  可是,这话又说回来,没有太子,可能老崔就活不到端午了。这到啥时候说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到了以后,还指不定发生什么事呢。

  我和文湛到了绿屿清风。

  这里没有精心布置过,甚至没有点心,只有温茶和暖炉。

  绿屿清风正对着太液池水面,夜间,月光碎了一般撒在水面上,这边有个小湾,几个小船小系在眼前的木桩上。在过一个月,到了末春的时候,这里还可以捞莼菜。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他们说话的。”

  文湛自己喝了杯茶,他说,“我只不过在这里,在周围随便走走,谁想到就碰到他们。

  其实他们的话对我来说也没什么要紧的。

  他们说的,我都知道,他们没有说的,我也知道。

  杜元泽崔碧城他们对这里不是很熟悉,以为躲在假山的那边就可以安然,其实他不知道,那里一点也不安全,他们甚至连一只坐在树枝上的我都没有看到,更不要说从湖边摸过来的你了。”

  我,“我是从湖边走过来的。”

  文湛一挑眉,“都一样。反正那里没有灯,你眼神不好,晚上走夜路和瞎子乱摸差不多。”

  我,“……”

  我也不和他争辩。

  他说他的,我听着就是。

  我没有和文湛坐在一起,我一个人靠着活路窝着,双手捧着绿玉斗,喝了一壶茶,又从那边多宝格下面秘格里面翻出一盒子莲花糕和蜜饯,就着茶水吃下去,太子这才说完。

  说实在的,我感觉挺惊讶的。

  我一直觉得崔碧城是只铁公鸡,但是我没有想到,他能把铁公鸡做到这么九死无悔。

  他和杜家搞到现在这么剑拔弩张,分崩离析的境地,说到底,是分赃不均。

  跟据太子的线报,杜元泽在崔碧城那里有份子钱,崔碧城也够狠,每年分给杜家的钱都在两万两白银上下。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我这么说好了,杜元泽看在崔碧城和杜皬有师生情谊的情分上,已经给崔碧城算了个人情价了,他每年要二十万两。他找别人算份子钱,少于五十万两都是免谈的,对老崔的这笔账已经算是给面子了,可这么着,崔碧城每年就只给他两万。

  第一年,崔碧城的推搪他的理由是,刚到江南,生意初兴,需要钱。

  第二年,理由是,要买通巡盐御使,多扣点盐税。

  第三年,江南造了灾,没钱。

  第四年,造了灾,要买地,没钱。

  ……

  今年,买田,种桑,买生丝,新造丝绸作坊,造船出海,这些都需要钱。而且,今天流年不顺,现是被太子查出了底账,需要疏通,就要花钱,五月的时候,他们新建的银矿炸了,死了人,要给家属抚恤银子,又上上下下打点,他崔碧城辛苦忙活了一年,没有赚到钱,倒赔了三千多两白银,倒霉倒霉,于是,今年又没钱。

  他崔碧城张嘴乱说,别人可不会像我这么好蒙混。

  太子连他的细账都能翻出个四五六来,杜小阁老虽然手段差太子一点点,全部细账翻不出来,翻出个一二三的本事还是有的。

  别的不说,他崔碧城每年哭穷,可他手头从来没有紧过。

  去年,他花了整整十五万两白银南下买了个戏班回来,到雍京第十天,他听完了的香艳的《牡丹亭》,就是让小戏不穿衣服给他唱,那之后,他一转手就送给裴檀。

  他这么做,当别人都是傻子呀?

  杜元泽当时就不干了。

  其实这也不能怪他没定力,他就够大方的了,这事要搁我身上,我早就把老崔的耳朵割下来,做成下酒菜,再把他当了换钱了。

  杜元泽和崔碧城闹翻了,就想弄死他,相比江苏那边的灭门惨案,能牵扯到崔碧城,和他杜家脱不了干系。杜元泽做事很缜密,可谁想到手眼通天的老崔就弄到了杜家的一本黑账,杜小阁老就怕老崔把这本黑账给太子,当成向太子投诚的敲门砖,可奇怪的是,老崔不但没有向太子摇尾乞怜,甚至一再否认自己用杜家的黑账,这让大家很是百思不得其解呀。

  这本黑账是个好东西。

  太子一党的,可以借这本黑账翻身,墙头草门可以用黑账要挟杜家,求官求财都可以,杜家人,可以用这东西向主子邀功请赏。这玩意,简直就是《西游记》中的唐僧肉,吃了它,就算不能永登仙基,也可以延年益寿。

  人人都想要。

  这不,首先第一个,太子就等不了了。

  他开口了。

  “承怡。”

  文湛从那边过来,伸手揽过我,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之前我一直蹲在这边吃蜜饯。

  “我说的话,你听进去多少?”

  我嘴巴里面塞着杏子果脯,被他喂了一口茶,含糊的说,“都听见了,都听见了。我这就回去找老崔,如果他手里真的有那什么黑账,我立马让他取过来给你。”

  我还没有出门,就被文湛拉回去了。

  文湛说,“急什么?水镜台那边有宫宴,人那么多,天又冷,御膳房准备的东西再好,在风里面摆上一刻钟,都变成冰坨了。人吃了肯定胃疼。崔妃、崔碧城在那边就已经够了,你就别去了。”

  说完,扯着我的袖子向东宫走。

  “跟我回东宫吃饭去。”

  我惊讶,“喂,那你不要崔碧城的东西了?”

  文湛无所谓,“那东西又不长脚,他崔碧城又没有长翅膀,都飞不出雍京去。”

  我,“那你怕杜小阁楼捷足先登,把老崔的东西拿过去?”

  文湛,“要拿早拿了,就等不到现在了。我告诉你那些话,是为了让你告诉崔碧城,什么事情,早想通比晚想通好,待价而沽可以,但是如果把所有人的耐性都磨光了,最后倒霉的只有他自己。”

  我,“……”

  然后我说,“文湛,你能不能和崔碧城也和好呀。他其实不是坏人。他和你捣乱又不是针对你,他对谁都那样。他就那么个狗脾气。再说了,以后你要是登了基,这天下都是你的,天底下不顺心的事那么多,你能忍的,不能忍的,还不都要忍下去。既然那样,怎么就容不下一个崔碧城。”

  文湛攥着我的袖子越抓越紧,然后才低低的说,“就冲着他对你的心思,我忍他到现在,他已经可以去烧高香去了。”

  我又二了。

  老崔对我的心思?

  在外面扯着我的大旗做虎皮,用我亲王的大帽子招摇撞骗,外加总是打我家那些价值连城的古董的歪主意,……

  这些都无所谓。

  谁家没几个贪小便宜的亲戚?

  我们是表兄弟,虽然不一个姓,那可比亲兄弟还亲。

  我三弟羽澜和四弟青苏倒是不贪我的小便宜。

  可,他们一个恨不得掐死我,另外一个因为想要掐死我,而已经被掐死了。

  还有眼前这个六弟太子文湛……

  诶,我们之间的恩怨情仇就不用在细想了。

  一细想,肯定吐血。

  可就这,我们两个还手拉手去吃饭呢。

  崔碧城那点小心思又算得了什么?

  文湛真霸道。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到了东宫,正好看见柳丛容一瘸一拐的回来,他手中还捧着太子的一件黑色龙袍。他说,皇上差人传了旨意,让太子不用跪了,这个大喜的日子过失也不是过失了,他让太子回东宫吃饭。

  文湛听了,没有特别高兴,也没有不高兴。

  他只是上下看了看柳丛容,问他,“不是让你在膝盖下面垫上厚丝绵了吗,怎么还能跪成一个瘸子?”

  柳丛容忙说,“奴婢跪也跪习惯了,既然替殿下受罚,自然不能敷衍了事。那样,天雷会劈死奴婢的。”

  我穴嘴,“不至于吧。现在才三月,哪里来的天雷。柳芽你不要乱说话。”

  太子却看着他,然后温和的说,“你下去吧。从今天开始,就不要当值了。你就躺在床上,好好的养着。如果你的腿出了任何毛病,我可不答应。你听清楚了吗?”

  柳丛容连忙低着头答应了,这才下去。

  我听的五迷三道的,我问文湛,“这唱的是哪一出呀?”

  文湛说,“这还不是杜小阁老不认可吗?我在南边查兼并土地差事出了岔子,我的人贬的贬,罚俸的罚俸,连柳丛容也跪了一整天,如今借着崔贵妃的喜事,父皇又把他杜家爷俩请到宫里面来看戏,他们的面子是给足了,父皇的意思也是整个事情到此为止,不要再牵连别人。可是他们自己要不要这个面子,那就另当别论了。”

  太子这是和杜家杠上了,这事可不是我能劝的了的。

  早晚有一天,他们两派必定斗的个你死我活。

  文湛让人上菜,他这才说,“这事其实和你没关系,我也不想让你知道的太多,牵连的太深。只是,崔碧城毕竟是你舅舅家的人,他出了事,你肯定有干系。至于别的,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今天忙,你还没吃什么吧。今天的晚饭都是在东宫的小厨房做的,家常菜,暖胃。在这吃几口,水镜台那边,不去也罢。”

  我笑着,“我也不想去。那边吵的我头晕。还有呢,你是没看见,不知道是哪个混蛋把我娘打扮的好像什锦果脯一样,难看死了。”

  太子坐在那边,让人奉了茶,他端着茶碗笑着说,“说到底,崔贵妃是个有福的人。父皇爱重她的人品,并不是那层皮相,父皇这样的人,很难得。对了,听说你外公和舅舅没有进京,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这不说还成,一说我也觉得莫名其妙的。我外公昨天早上为了和山猪抢一袋子甘草糖,把腿摔了,我舅舅,舅妈要照顾他,也只能留在冉庄,来不成雍京了。”

  我说着抓了抓头发,总觉得这事其实挺拿不出手的。

  文湛听着也笑了,“我原来还奇怪,这个皇宫内院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人。这么看来,也算家学渊源。”

  我,“什么吗!我比他们好多了!!”

  文湛笑,“那是自然。在我心里,十个,一百个,上千个他们,也比不了你一个。”

  我,“……”

  他说的笑语盈盈的,却又那么自然,似乎在说一件最普通不过的事。

  我抬头看着他,他却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碗,嘴角边全是暖意。

  不知觉的,我也感觉暖和了起来。

  文湛说,“崔言(我舅舅的大名)是个好官,每年吏部的考核都是优异。他治下的小民还算安居乐业。去年,顺天府报上来,让他升任大同同知,可是他并不想去。他说去了大同,就离家远了,不能常回家吃饭,你舅妈不依的。这事也就耽搁了。”

  我,“我舅舅就是星火大的前程,没什么报复。我们老家地里的粮食够他们吃了,崔碧城做生意赚的钱也够他们花的了,所以他们也就没有别的想法了。老百姓都说,千里做官,为了吃穿。没了这个想头,其实做官就容易多了。不用送礼,不用跑官,不用计较官场得失,至于政务那些琐事,我舅舅应付的来。”

  文湛却说,“承怡,你错了。”

  “啊??我怎么错了??”

  “不是你们老家,冉庄是崔家的故乡。你的家,在这里。”

  我翻了白眼,摸了摸鼻子,“这里又不是翰林院,这么咬文嚼字做什么?”

  文湛不答。

  我们只是安静吃茶。

  过了一会儿,文湛犯下茶碗,他说,“我忽然想起来,崔家老太爷,就是你外公,在崔娘娘进了宫之后,似乎从来没有到雍京来过。”

  “哦。”我点头,“我外婆死的早,外公是个重情义的人,少年夫妻恩义深重,所以之后他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脑子也不清楚,雍京这地方邪的很,能不来,就不来吧。”

  “是吗。我可不这样想,只不过……”

  文湛的声音清淡的很。

  “你和崔家那一家人,在这上面,还挺像的。”

  这时候饭菜摆上来了。

  就是家常吃的,有些素,只是有几个用豆面,栗子,玉米,还有牛乳做的小窝窝头看上去很香甜,我多吃了几个,文湛不吃粗粮,他把自己那边的小窝窝头也都给我吃了。

  我本来想着,在这边吃饱了,喝足了,再派人到我娘那边看看去,如果她那边出了喝酒唱戏之外没什么正经事,我就回我的玉熙宫睡大头觉去了。

  可这个时候,外面进来个小太监,在门口蹭了好一会儿不敢过来,还是文湛眼尖,他就问,“怎么了?”

  那个小太监连忙过来跪了,头碰地上,低声说,“回殿下,外臣杜玉蝉,还有……”说着他停一下,然后才说,“……崔碧城就在外面,他们想要见太子妃。”

  文湛脸色就是一沉,“储妃身体不适,已经睡下,不见外客。”

  “奴婢就是这么回的。可是,他们两人却说,是奉了皇上口谕,奴婢不知真假,这才来请殿下旨意。”

  文湛冷冷一笑,“我在东宫,你来请旨,要是我真的被押在文渊阁,你也去那里请旨意去?”

  那个小太监重重的一磕头,然后才说,“那样,奴婢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们见储妃的。”

  文湛一乐,“他们可是奉了皇上的口谕来见储妃的,你敢抗旨吗?”

  “殿下,储妃不能见外臣。事关储妃的名节,奴婢即使是万死,也不能奉旨。”

  我奇道,“你这东宫都是一些什么稀罕物?一个奴婢竟然敢说什么万死不奉旨?”

  太子说,“他们是怕有人矫诏。这边拖延着,那边找人去向父皇问一声,问明白了,是旨意就奉召,如果有人假传圣旨……”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眯了眯,声音却冷的怕人,他说,“要不是旨意,自然不奉召,把人抓起来,哪来的送回哪里去就是。”

  说罢,他对着跪在地上那个小太监说,“让他们在侧殿见储妃。杜玉蝉是我的妻兄,崔碧城是承怡的表哥,论理,该我陪,只不过想来他们和储妃有体己话要说,你们好茶侍奉着就是,我就不过去了。”

  “是,遵殿下旨意。”

  小太监说完,从地上爬起来,退了出去。

  其实,无论太子妃想要做什么,或者她做了什么,太子这么对待她,当着她的面活活打死她最亲近的人,把她吓成疯癫,这些事情的确做的太过分了。太子妃是养在深闺的女娃,她见过什么世面,懂什么,听别人一两句话就下□害太子是她的错,可她的心未必就那么毒,也可能不过只是无知而已。

  ……“听说,杜玉蝉和储妃杜明鹤的关系很好,就像,我和越筝一样的好。”

  什么?

  我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文湛说话,却没有听真切,我看着他。

  他看着大殿外面,眼神却非常柔和。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读书。这点与我和越筝不同。越筝比我小很多,是我教他读的书。不过,我想,杜玉蝉待储妃的心,应该与我对待越筝一样。这这么想想,无论他们有没有父皇的旨意,我都会让杜玉蝉见储妃一面的。”

  “不过,也是一面而已。”

  “承怡,你很喜欢我做这种事,对吧。我看到你的眼睛,是暖的。”

  我定定的看了看他,缓缓的点了点头。

  我知道文湛这么做,他但当了多少干系。

  储妃是疯了,还没有疯,疯到什么程度,还能不能说一两句话,能不能和杜玉蝉密谋些什么,或者传个什么话的,这些我都不知道。

  一旦有个差池,太子已经微妙的处境,会更加复杂。

  我并不想文湛有危险。

  只是……

  我的确会感到高兴。

  我想说,其实你不用顾念我的想法,你们之间的事从来都是尔虞我诈,生死之斗,不能有任何闪失的,我这种妇人之仁参杂进去,只会误事。

  可是看见文湛那双笑意盈盈的眼,这些乱七八糟的废话,我就说不出来了。

  我唯唯诺诺的半天,最后说了一句,“那个,……,谢谢。”

  文湛低低的一笑,“你谢我做什么。不过,难得你说两句好听话,我收下了。”

  文湛对杜玉蝉、崔碧城两人素来轻慢,自然不会去见他们。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崔碧城的事,不管怎么说,我也不能让他平白无故的见阎王爷去。

  我走出垂花门,看到偏殿大门打开,杜玉蝉在里面,储妃在他面前坐着,却没有人说话。

  崔碧城就靠在那边的一棵桃花树边上,脸上带着习以为常的欠扁的神情,嘴巴里面还哼着小调: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口,亲妹妹,亲一口,哥哥喂你一盅交杯酒……

  他没有唱完,忽然闭嘴。

  他的眼睛上下看了看我,一撇嘴,“我以为你在寿春宫睡大头觉呢。”

  我踱着四方步过去,“没有。掌灯的时候我就到大正门消化食去了。当时杜阁老,杜小阁老正进宫,老三出去迎的,我就回来了。”

  老崔冷哼了一声,“不会是那个娇贵的太子,倚仗着自己在文华殿跪了一会儿,就撒娇卖乖的,把你这傻瓜骗过来了。”

  我连忙上前一把掐住崔碧城,向外拖,“你小点声,我有事问你。”

  崔碧城呲牙咧嘴,“哎呦。小祖宗你轻点。你这爪子几天没修指甲了,都快成幽冥鬼爪了。”

  我拖他出来,见左右无人,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他,“你手里,到底有没有杜元泽的黑账?”

  崔碧城一愣,却没有说话。

  他眼神如沉水一般看着我。

  末了,他换上一张笑脸,这才说,“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告诉你的?”

  崔碧城说的‘他’,自然是太子。

  我,“那你就别问了,那玩意在你手里不安全。这就和击鼓传花一样,在鼓声停止之前,一定要把它抛出去,不然,你就等着老天收你吧。”

  崔碧城微微侧了一下脸,眼睛瞄向东宫的方向,“这话,是不是他说的?是不是太子想要那账簿?他肯定还许了一些好处,说什么可以保我什么的,哈哈,承怡,这下可真有意思了。他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想保别人吗?如果太子拿到那本账,抓住这个把柄,把杜家干掉,他的太子兴许还能多做几年,不然的话,他今年就要卷铺盖卷,从东宫灰溜溜的滚蛋了!”

  我嘶了一声,“别乱说!”

  崔碧城,“我可没有乱说。承子……”

  老崔一揪我的耳朵,凑过来说,“你知道太子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兔崽子干了什么蠢事?他把江南那几省,大郑六成的赋税重地,拱手让给了嘉王!”

  老崔继续说,“从今年四月开始,浙闽新选的布政使,都是三殿下嘉王那边的人。那么这几省的税赋,除了入户部账册,归入国库的那些,剩下的,都是杜家和老三他们的私账了。”

  老崔说的这些事,我倒是都听说过。不过我想着,文湛有文湛的考量,再说,还有那句古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我就没多想。

  现在老崔提起来,似乎文湛做一件天理不容的蠢事。

  我就随便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崔碧城冷哼了一声,“他自己做的事让人抓住了把柄,那是他自己笨,怨得了谁?还有,他不是想要杜家的黑账吗?那我明说了,那东西就在我手中,我把它放在一个严密的地方,谁也想不到的地方!不在雍京,也不在永嘉,任他们想破了脑壳都想不到的地方!”

  “那本账簿我给谁都是给,但我就是不给他!”

  “我不但不给他,我还吊着他。就像对着饿狗拿着一个鲜嫩可口的大包子,我馋死他!我看他能把我怎么着吧!”

  听到这么愚蠢的话,再看到老崔哪一张欠扁的脸,我双手举起来,放在太阳穴上揉搓揉搓,让我轻微的头疼可以得到缓解。

  “老崔,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我就问你一句,你现在和文湛对着干,没关系,可等到他登基了之后,你想怎么办?”

  “登基?”

  崔碧城斜睨了一下东宫那辉煌的宫殿,还有高耸入云的滴水檐,他冷笑着说,“哼,大正宫那把椅子最后是不是他的,还不一定呢!别的不说,他现在还没儿子呢,就冲这个,你们家老爷子想要传位,可真要仔细掂量掂量。

  我听说,当年你家老爷子幼年登基,当上皇帝后十年没有生出任何孩子,就为这事,朝野差点就把他拉下帝座。

  后来是你出生了,那事才算完结。哦,不,还不能算完结呢。要说那些老臣子也真够顽固的,愣说你不是当今圣上的儿子,一定把你杀了,把姑姑以及崔家满门抄斩了,要不是皇上杀了上书的六位大臣,那件事就能把大郑朝折腾散架了。

  前车之鉴,皇上心有余悸。当今太子又这样胡闹,储妃都给他弄疯了,这个儿子一时半会肯定是生不出来的,就是生出来了,也是个白痴,谁敢把大郑千年基业交到他的手中?”

  我听着心里就跟打鼓一样,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的。

  老崔还说,“对了,承子,说起这个我到想起来了。你以后别在和他混了,你们之间的事,就算外人不清楚,皇上他老人家心中跟明镜似的。别等着最后,太子自取其辱,连带着把你也毁了。现在你家老爷子还在,我不多说什么,要是等着皇上真的驾鹤仙游了,你等听我的,和他一刀两断。我这是为了你好。”

  我的眼睛看着别处。

  半晌,嘟囔了一句,“我的事,你别管。”

  老崔没说话。

  他一直这么盯着我瞧,我感觉他的眼睛好像火,一定要把我烧出一个洞。

  良久,他才说,“那好,以后,我的事,你也别管!”

  我又嘟囔了一句,“我从来没有管你的事。”

  “是吗?”崔碧城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轻佻淡泊,他笑着说,“看来我想错了。那时,太子用我的私账逼你就范,想来是你自己愿意的。我就说,私情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眼前一花,一下子没有站住,踉跄了一下,栽倒在桃花树前。

  耳朵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那件事,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告诉崔碧城,我也没想过让他领我的情。

  我只是不能让他和太子的积怨越积越深。他们不了解文湛,他们欺负文湛年幼,他们以为自己财可倾国,权势滔天,就可以谋取储君大位,我不能说他们白日做梦,因为朝局混乱复杂微妙,的确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万一,文湛死了,伤了,残了,储君一定不会再是文湛了。可除此之外,只要文湛还想要那个位子,大正宫最后的主人,就不会是别人!

  如今我爹在,他宠我娘,也宠我,崔家有依仗。

  可今后呢?

  今后呢?

  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多想想今后?

  说到底,太子终究是我爹的亲生儿子,是他属意的继承人。宠妾娇儿再得宠,那恩宠能胜得过大郑未来的天子吗?

  崔碧城在我面前慢慢蹲下,他抬起手指,把挡在我面前的碎发拨开。

  他这才说话,“我不是有意伤你。我的话难听,这也是为你好。我知道你喜欢太子,可这全天下的人你尽可以随便喜欢,唯独不能喜欢上他!你心眼太实,喜欢上的人,你就会尽可能的对他好,可是太子他是个狼崽子,会把你嚼个连骨头渣都不剩的。”

  我艰涩的说,“我不喜欢他。”

  崔碧城却说,“那就是我想错了,我也希望是我想错了。这样,最好。”

  此时,一个哽咽的声音,从那边传过来,“咦,承怡也在呀,你们为什么坐在地上说话?”

  我和崔碧城一回头,是杜玉蝉。

  他眼角发红,似乎还是带着泪痕,声音哽咽。

  我看他的样子,居然难得想起来我会背的有限的几首诗词之一: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崔碧城则站起来,想说什么,最后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我被崔碧城拉起来,我问了一句,“储妃还好吗?”

  问完,我觉得自己傻帽透顶。

  一个好好的大姑娘,被这个尘世玩儿的只剩一口气了,我再来伪善的问候一句,‘她还好吗’,这简直就是比混蛋还混蛋。

  谁想到杜玉蝉却说,“她很好。吃喝都被人伺候的很精心,在这里住着也很安宁,每天不用再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烦恼,如果可能,我也想变成她这个样子。”

  我以为杜小公子在说反话,可我仔细看着他的脸,他的脸色平静,眼底柔和。他的眼睛看着侧殿,名贵檀木雕花木桌旁边,背对着我们,坐着一个宫装美人。她纤细的脖颈柔媚却骄傲的挺着,好像太液池那里,悠闲自得,却无所事事,来回游荡的天鹅。

  那就是储妃杜明鹤。

  无论她长的有多美,身份又多煊赫,此时她的背影看上去总带着寂寥。

  杜玉蝉说,“看到她这样,我也可以安心的走了。”

  我一把抓住他,“别,你可别想不开!这各尘世虽然污浊不堪,麻木不仁,可终究还有像我这样的大好人存活于世。你要心存感恩,看到希望和光明,像一个真正的猛士那样,直面惨烈的人生,勇敢而快活的活下去!”

  砰!

  崔碧城一个暴栗敲到我的脑门上。

  他挑眉说,“杜小公子不是去死,他只是回昆山老家去。”

  我,“咦?为什么呀,在雍京过的不好吗?”

  杜玉蝉平淡的说,“雍京好。锦地花天,渺渺一千年,吹过江雨山。繁华一叶障目,我看不透,却看淡了。”

  我,“……”

  杜小公子云里雾里的给我整这么一堆,他这是什么意思?我瞠目结舌的看着他,而他平和的就像岐山深宫供着的玉雕神像。

  末了,还是崔碧城说,“他这是要回昆山老家学唱昆曲去。我不是从江南买来一个戏班吗?他跟着我看了一出牡丹亭,就喜欢上了唱昆曲,他说从那出戏里面可以看出禅意。”

  我总觉得杜小公子不是凡人。

  那一出香艳的牡丹亭,我只能看出湖米白鱼养出来的人,皮肤好,身条好;老崔那色痞,只想着等人家唱完折子戏,好把名角扶上牙床,恣意玩弄;而杜小公子,却从极致的人间绝色中,看出禅意,这个……难道真的是,色即是空?看来,他已经悟道了。

  此时,我的心情复杂极了。

  我也不知道应该为他即将别离雍京,离开亲人而感到难过,还是应该为了他悟道而终究会跳出三界外而感觉到高兴。

  我目光扭曲的看着杜玉蝉,他却一笑,“承怡,别信他。季璋爱开玩笑,他说的话,十句里面有九句半是真的,可最重要的那句,却是假的。

  我回昆山是真,可却不是为了学唱昆曲,嗯,不过对外面的人倒是这么说的。我回去,其实是为了逃婚。

  阁老小阁老想要把我送给兵部尚书齐陆羽做女婿,我对齐部堂手中的兵马大权,还有他那个长的好像狼牙棒一样的闺女同样不感兴趣,所以我只要收拾包袱皮回老家逃命去了。”

  我听着简直哭笑不得。

  杜小公子好好的一株美人蕉,愣是跟着崔碧城混成一棵狗尾草。

  不过,我到也明白,他不想要齐部堂的狼牙棒闺女也是幌子,他不想卷入杜家,嘉王还有太子之间的乱斗才是真章。

  “我是个废人,得罪了楚蔷生,考不了进士做不得官。阁老,小阁老曾经说过,我这辈子,生不能入杜家门,死不能入杜家坟。这几年我在杜家还能有口饭吃,不过是倚仗着有季璋这个好朋友,小阁老有私心,自然要退让一步。”

  杜玉蝉心存怨恨,连他的亲爷爷,亲爹都只称呼为阁老,小阁老。

  铛!——

  是一颗小石子落地的声音。

  “你对他说这些做什么?”崔碧城忽然不高兴的打断杜玉蝉,“这事和他没有关系。”

  “听我把话说完。承怡,季璋人不错,就是有点傻。心眼实诚,为人莽撞,往好处说,这叫忠肝义胆,侠骨柔肠,其实就是替人冲锋陷阵,挡枪挡剑的炮灰。”

  崔碧城一把想要捂住杜玉蝉的嘴巴,却被杜玉蝉躲开了。

  别看杜小公子平时一副文弱豆芽菜的模样,其实精通六艺,能骑马,能射箭,比整天拨拉算盘珠子的崔碧城敏捷多了。

  “不过我不担心季璋,他再傻,终究还有人呵护他。”

  老崔是个大好人?!

  老崔心眼实诚,为人莽撞??!

  老崔还能忠肝义胆,侠骨柔肠?!

  杜公子,你确定你口中的人不是我姬承怡,而是崔碧城?那你一定对老崔恨之入骨,你这是在毁他呢。

  嗯,我握拳,我点头。

  我坚定心中的想法。

  杜玉蝉在说反话臊崔碧城。

  杜玉蝉说,“大殿下是好人。整个雍京城,除了崔碧城,也就只有大殿下为人厚道了。我想把我妹妹托付给大殿下,请您费心照顾。给她吃喝就好,别让她饿着,也别让她再见杜家人。只要阁老、小阁老见不到她,太子殿下终究会念在一载夫妻的情分上,不再为难她了。”

  我看着杜玉蝉那张神佛一般的脸,寻思着,“玉蝉,你这话里有话。”

  杜玉蝉但笑不语。

  一阵风吹了过来,飘下一片桃花,有一朵落在杜玉蝉的头发上,他自己伸手指,把花瓣捻了下来。

  杜玉蝉把花瓣递给我。

  迟了一下,我终究还是接了过去。

  我抬头,偷偷看了一眼东宫侧殿那位宫装美人。

  她也转过身,偷偷的看着我们。

  储妃的脸极美,像太庙挂着的那些端庄,文静,绝色,雍容华贵,带着长长而尊贵的封号死去的历代皇后们。

  远处,水镜台的丝竹声响热闹到了极点。

  漫天的烟花,光华夺目,象征着帝王的隆宠,高不可攀,却盛极一时,绚烂繁盛,可是,一时半刻之后,终将归于静寂。

  就好像一盒墨汁滴入东海,什么也看不见。

  哦,话说回来,要是再能看到东海被染成黑漆漆的一锅墨,才叫有鬼呢。

  崔碧城和杜玉蝉入夜之前离开了。

  我回水镜台宫宴那边去看我娘,我和她说一声,为了不打扰她和我爹的,今天晚上我就回玉熙宫睡觉。

  宴会还在继续,水镜台上才子佳人情意绵绵,台下是玉液琼浆,酒酣耳热的人们。

  初春的夜晚有些凉意,我父皇拥着白色的狐裘坐在那边,原本在他手边的杜贵妃已经离席,我娘还陪在他身边,却也换下那一身要人命的什锦果脯装束,穿上了一身还算质朴的绯色凤袍。

  我过去对她敬了杯水酒,又对我爹狗腿了一番,这才尽兴而回。

  自从我搬出了玉熙宫,那里就没人住了。本来应该赏给未成年的皇子,或者是公主住,可是比我小,还没有自己宫殿的皇子就是越筝,他一直跟着他娘住,所以玉熙宫就空了下来。但是不知道是谁的命令,这里一直没空,反而每天都有人过来打扫,被褥都是新做的,还烧着暖熏炉。

  刚才喝了几杯酒,没喝爽快,如今又有些心烦气躁的,于是我翻出自己私藏在这里的汝窑酒壶,再让人从酒醋面局那里搬过来几坛子太雕酒,就在园子中牛饮起来。

  我脑子乱,乱的跟一个**团一样。

  我就感觉,自打我出娘胎以来,就从来没有这么乱过。

  ……

  ——那时,太子用我的私账逼你就范,想来是你自己愿意的。我就说,私情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

  ……我知道你喜欢太子,可这全天下的人你尽可以随便喜欢,唯独不能喜欢上他!

  这本来是很荒谬的两句话,比杜玉蝉告诉我,其实崔碧城是个大好人,而且心眼实诚还要荒谬。

  我应该像对待老崔平时说的那些废话那样,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

  它们应该像狗肉一样,穿肠而过,没有半点痕迹。

  可现在,崔碧城的这两句话就好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嗡嗡嗡的在我耳边转,赶也赶不走。

  我又灌了两口酒,晃晃手中的小酒坛,感觉已经空了,就随手扔在一旁,再去撕另外一坛酒的泥封,此时,却有人扯开了我的手。

  我糊涂的看了那人一眼,“咦?文湛,怎么是你?”

  他沉默不语,却帮我撕了泥封,把那坛子酒推到我手边,才说,“应该我问你才是。我以为你和崔碧城、杜玉蝉出宫了呢,结果却一个人躲在这里喝愁酒。”

  我,“喝什么愁酒呀,刚才在水镜台没有喝痛快,可肠子里面的酒虫又被勾了出来,馋的慌,这才在这里喝两杯。等会儿我就直接睡了。”

  说着,我感觉自己酒劲上来了,全身暖暖的,脑壳从后面开始疼,身体也开始变得轻飘飘的,可喜的是,崔碧城的那两句混账话,终于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于是,我马上高兴起来。

  我热情的对文湛说,“帮一下忙,抱着这两坛子酒,我们到里面喝去。那里暖和,我刚才还让他们取了点下酒的小菜,你要是能吃的下,一起吃点。”

  文湛没有抱酒坛,他却一把扯过我,“还说没有喝愁酒,平时你能喝两坛子太雕的,今天一坛就醉了,这不正是酒入愁肠吗?”

  我想要推开他,却被他抓的更紧,我嘴硬,“我没醉。”

  “醉酒的人从来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

  文湛说,“别再喝了,我陪你在外面坐一会儿。”

  “来,坐这里。”

  他坐在栏杆旁边的长椅上,却说木椅太凉,让我坐在他的腿上。

  我不喜欢这样的姿势,好像女人一般被他抱着。只是今天这酒喝的我四肢发软,也就懒得动弹,顺水推舟一般坐在他怀中了,脸颊枕在文湛的肩膀上,感觉他的手臂能轻松的环住我,想来这一年他又长个头了,比我高大了不少,不再是当年那个小笼包一般的玉娃娃了,一股失落感觉油然而生,不禁有些生气。

  我每天都很努力的猛吃猛喝,可那些东西怎么就好像吃到狗肚子里面去了,一点都不往我身上贴?

  我个头也不长,肥肉也不长。

  越来越寒酸。

  好像一个没有发起来的憋包子。

  文湛的手在我的后背轻轻抚摸着,周围很安静,我都能清楚的听到他的心跳声。

  咚……咚……咚……

  缓慢而有力。

  “心情这么不好,是,崔碧城对你说什么了吗?其实,不把账册给我,也没关系,江南那些事情本来就是对杜家设的局,崔碧城不过是被他们扯来垫背的。不给,也没有关系,我不会让他死的……”

  忽然,我好像听见文湛说话,模模糊糊的说了许多,我听不太真切。

  只是知道崔碧城、账册什么的。

  我摇头,“不是,不是账册,是别的……”

  ……

  “表哥说,我喜欢上了太子……”

  我只感觉揽着我后背的手陡然一紧。

  “他还说,那种事,一个巴掌拍不响……”

  很久之后,才有人在我耳边问,“他说对了。”

  “不对,不对!我们是亲兄弟,我们这样做,活着为万人唾弃,死了之后也会被大郑列祖列祖遗弃!”

  我连忙摇头,挣扎着想要从那个人怀中起来,可是却被他死死的抓住,朦胧中,我看到一双令人心悸的眼睛。

  文湛的面容雪一样,像刀锋一般冰冷,可是他的眼神却是狂乱的,像火焰。

  “承怡,无论你怎样逃避,你我确有夫妻之实!”

  我已经被太雕侵蚀的破败不堪,可我竭尽全力让自己清醒,我双手抓着我文湛的肩膀,一字一句的说,“可是,我们已经‘和好’了。我们已经回到了原来,我还是你的怡哥哥,我……”

  我被他吻住了,再也不能说话。

  那是极尽侵略性的吻,就好像兽在啃噬他的猎物。

  文湛看似斯文有礼,有时候甚至还会温情脉脉,礼贤下士,其实骨子里面却有着顺着昌,逆者亡的冰冷,有一言二语不合,即会执行法度,惩罚他人。

  我觉得,他已经快要扼死我了。

  他这才放手。

  他的手臂铁一般锢着我,让我看着他的双眼。

  我看见了他的笑。

  “承怡,你已经有三个月没让我碰你的身子了,你甚至都没有仔细想想,这段日子,对你的男人是怎样煎熬?你实在太残忍了!”

  我被他吓住了。

  “文湛,你想做什么?不要!……”

  他陡然打横抱起我,几步走进内殿,把我扔到铺好的被褥上!在我翻身想要逃跑的时候,他单膝上来,压住我的双腿,而他则手脚凌厉的用白绸绑住我的双手,拉高,捆在支撑帷幔的雕花柱上。

  “放开我!文湛你放开我!我们已经‘和好’了,你就不能再这样对我!”

  我叫着,可是文湛不管不顾,他抬手扣住了我的下巴,低下头,他散开的头发一下子沉了下来,好像漆黑的夜幕,把一切光亮都掩盖了,让我的眼前只有他……

  他的嘴唇咬住了我的,舌尖一点一点的舔着我的嘴唇,酥麻的感觉就好像扭动的蛇一样,油然而生。我扭头去挣扎,可是手被绑的死死的,全身都被他压在床上,没有一丝逃出生天的希望。

  “……放开……放开我……你……你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

  文湛微微抬起头,黯黑色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有危险的光。

  “不是……”

  “承怡!说话!我不是什么?”

  “文湛你清醒些,我是你哥哥,你的亲哥哥!你认我也好,不认我也好,我都是你的哥哥!你不是我的男人!”

  扣住我下巴的手指骤然收紧,我的骨头都要被他捏碎了!

  “好!好!好!承怡你说的好!”

  “那我这就让你看看,你我究竟是什么关系?”

  怒火一下子席卷了他,他下手狠绝而酷烈。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不会像之前那样野蛮而冲动,这次,他显得冷静而疯狂,每一下动作都在切割我的尊严,都在挑逗我的欲·火,像是把我彻彻底底的控制住,我的一起都在他的掌握中,……,从身体到灵魂……

  ……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了。

  昨夜的太雕,昨夜的烦恼,还有欢爱的回忆都已经支离破碎,身边的被褥是新的,身体是洁净的,差点让我以为自己做了一夜并不美好的春梦。

  只是,心底的枯竭,却让我意识到,那并不是一场,醒来就可以遗忘的梦。

  我掀开被子,扯过一件长衫披上,就要下床。可我发现,我的双腿酸软到极点,刚一沾地,就疼到打颤。

  “承怡,别逞强。”

  文湛忽然进来,他连忙到我床前,单膝跪下,小心扶住我的双腿,我这才看清楚,我膝盖上全是青青紫紫的印记,属于他的痕迹。

  他一手扶我的腰,他的手心很热,让我的颤抖慢慢平静了下来。他仰起头看着我,“你今天不能下地,想要什么告诉我,别逞强。”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再面对他。

  我轻轻的摇了摇头。

  文湛抬起眼帘,眼神闪烁的对我说,“我知道你期待我给你什么,但是抱歉,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永远不能再回头。”

  “承怡,你是我的,要我放手,除非我死。”

  说完,他低下头,在我的膝盖上,印上了滚烫的一吻。

  我有一种被他打上了烙印的错觉。

  ……

  大正宫里唱大戏的第三天清晨,杜玉蝉就背着他的包袱皮,在雍京码头上船,沿着运河南下回家乡昆山了。

  崔碧城没有送他。

  老崔被抓了。

  不过,来人说的是‘请’。

  哦,如果说六个差役,手持海捕公文,扛着五十斤的重枷,一脸的凶神恶煞的模样把老崔架走也算‘请’的话,那么老崔就是被顺天府尹于正‘请’到顺天府喝龙井茶去了。

  老崔泪洒留园,临走的时候还哭诉,“自古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我算是明白了,我有再多钱的也白搭!我哪怕有个七品官服,这帮孙子也不敢这么对待我。”

  他还没有哭诉完,顺天府的差役就把他拉走了。

  这是崔家小厮跑到我王府对我哭诉时,告诉我的。

  我当时刚从玉熙宫回来,刚钻被窝,还没有来得及睡回笼觉呢,就被他们又给拽出来了。

  我揉着眼睛,很郁闷的问他们,“老崔又招惹了什么是非了?怎么总想着跑顺天府于正于大人那里蹭茶喝?”

  “王爷。”那个小厮凑过来,很急切的说,“江苏‘灭门血案’的案卷,已经由江苏臬司衙门用兵部勘合,八百里急递进京了。

  听说那份案卷很凶狠,字字句句都攀咬我家公子。

  顺天府拿人的时候,刑部六扇门的捕快也来了,说什么刑部的部堂大人说了,这次要彻查,牵扯到什么皇亲国戚也绝不姑息!”

  顺天府于正是杜元泽的人,刑部堂官是太子的人,双方人马联合绞杀崔碧城,这可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时候。不过我还是有些幸灾乐祸。

  他崔碧城,崔大老板为人欠扁,性子更是桀骜不逊。

  他不是说自己手握利器,不但能自保,还能继续混的风生水起吗?

  我到想要看看,他这只猴子,这次怎么逃出生天?

  我连忙洗漱,然后带着黄瓜,大摇大摆的往顺天府看热闹去了。

  顺天府是雍京城的父母官,可惜衙门太小,我还没穿上有时上朝,拜祭祖庙,新年祈福时候那套大礼服呢,就是穿了一身小龙袍,就能顺顺利利的走到顺天府内堂。

  刚好,于正又在请崔碧城喝茶。

  崔碧城还好,虽然被那么劳师动众的枷了过来,到了这里,一没上刑,二没跪钉板,就是很清爽的在后堂喝茶。

  我进来的时候,站在屏风后面,黄瓜一把扯住顺天府主事,低声吩咐他,“闭嘴,不许惊扰王爷。”

  那边于正沉稳的声音,“崔公子,买凶杀人是大罪。可崔公子毕竟不是主犯,只要您把事情一五一十的说明白,刑部会量刑而为的。”

  “于大人,您也很为难吧。”崔碧城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欠扁,“你是杜家的人,一边是小阁老的严命,一面是刑部的掣肘,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于正,“我做的是朝廷的官员,没有攀附什么人。下官为官十数年,清正廉明,这一点,朝野自有公论。”

  崔碧城一声冷笑,“您这话骗的了别人骗不了我。杜皬二十多年的宰辅,权倾朝野,你想要做官,不走他的门路,您现在还只能可怜巴巴的守在户部等实缺,哪能威风八面的坐到这里来?”

  啪!

  于正一拍桌子,“崔碧城,你太放肆了!本官今天说是请你,你可以安稳在这里喝茶。如果说要按大郑律例办,你就要跪在堂下,一五一十的把罪行交待清楚。”

  崔碧城说,“罪行?看样子,于大人已经把罪行替崔某坐实了?

  那么崔某就想请问大人一件事。

  江苏‘灭门惨案’发生不过六日前的事情,江苏省一日破案,再有五日,江苏臬司衙门动用兵部勘合八百里急送京师,跑残了两匹匈奴骏马,今日晌午才到刑部。

  那么,敢问大人,三日前,大人也同样把崔碧城请到这里,问的就是这桩案件。那个时候崔某一句未答,一言未发,就是暗自琢磨,刑部尚且没有得到消息,这江苏省的案情,大人您远在雍京,是如何得知?又如果知道的如此详细?难道这桩案子是自己长了翅膀,先于兵部八百里急递飞到了大人您的耳朵里?

  又或者是……

  大人您有未卜先知的本领。知道这案子什么时候发生的,又知道有什么人涉案。不然,崔某可着实想不清楚……”

  崔碧城把身子向前一倾,“要是您有这个千里眼,顺风耳的本事,也教教崔某?让我多赚些钱,也可以糊口度日。”

  崔碧城这话堵得顺天府哑口无言。

  是呀,按理说,顺天府不可能比刑部更早知道江苏的事情,如果他知道了,那么至于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栽赃嫁祸,而他顺天府,也牵扯其中,唯有这样,他才能‘未卜先知’。

  可是……

  为什么崔碧城却在江苏案发的第二天傍晚就知道内幕了呢?

  崔碧城向后面的椅背上一靠,玩世不恭的说,“于大人,上次您把我找来,我一句话没说,后来祈王府有急事,我就走了。今天您又把我押了过来,我却有一件喜事要告诉您。我姑姑,也就是皇长子祈王的母亲崔氏,已经成了祥贵妃了。您也知道,祥贵妃就我爹这么一个哥哥,而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崔家地位尊贵,却人丁不旺,一脉单传,您要是把我弄伤了,弄残了,祥贵妃可会不高兴的。”

  我在屏风后面听到这里,自己笑了一下,对黄瓜说,“我们回去吧。”

  “王爷,不见见表少爷?不见见于大人,让他放了表少爷?”

  “见他?”我笑,“于大人,怕是巴不得把崔碧城这尊神送走吧。不用见他了,我们回去吧。”

  回王府的时候,凤姑娘给我煮了面条,我吃饱了,就倒下补眠。

  不知道睡到今夕何夕,忽然感觉有人在我身边,很熟悉的,我忽然睁眼,那人的手指正在我的脸颊上。

  我仔细一看,是小莲。

  可是……

  他的笑,竟然和文湛如出一辙。

  第十五章凡不能为我所用者,亦不能为他人所用

  我瞄了一眼外面,已经掌灯了,外面天色暗了下去。

  我闭上眼睛,侧头要继续睡,还嘟囔的说了一句,“小莲,别一个人在黑灯瞎火的时候傻笑,虽然你长的很好看,可惜脸太白,头发太黑,很妖异,你这样笑也会吓死活人的。”

  半晌却没有听见他说话,只是我的额头温了一下,我睁开眼睛,小莲坐在床边,他的手心贴在我的额头上,他说,“有点发热。”

  “嗯?发热吗?”我自己也伸出手,用手背贴了贴额头,“是有些烫,怪不得从顺天府衙门回来就昏昏沉沉的。小莲,你和黄瓜他们先吃饭去吧,我自己再睡一会儿,给我留点面条汤就成了。”

  小莲不说话,转身走了。

  他的脚步实在太轻了,就好像鬼影在水面上飘起一般。

  等到他轻巧的把门关上,我闭上眼睛,侧过身去,裹着被子,却忽然毫无睡意,脑子里面跟开了锅似的,全是那天晚上和文湛翻云覆雨被翻红浪的场景。

  其实,那天的结果不算凄惨,除了第二天无法下床之外,我的身体上并没有太多的伤,甚至连那里也只是红肿一些而已。

  只是,我却觉得,事情越来越糟了。

  原来的文湛青涩,莽撞,会伤人,可那都是他的本性,甚至可以说是他的真心。

  他再霸道,再任性,也从来没有像前天晚上那般控制我。

  那一晚,我的身体,我的感觉,似乎都在他的手中,我只能颤抖着任由他摆布。

  令人惊骇的漩涡,足以把我溺死,尸骨无存。

  越想越烦躁,我把被子蒙住头,却听见吱扭一声,门开了。

  我一侧头,小莲走了又回来了。

  我以为他给我端面条汤来了,结果看到他手中是个木盘,上面放着一卷白色的丝带,还有一个木盒。

  他坐在床上,把我的手从被子里面拉出去,轻轻撩起了我的袖子,露出我手腕上缠着的白色丝带。

  他轻声说,“我给你换药。”

  “咦?”我奇道,“你真细致,我以为袖子挡着就没人知道了,你怎么知道我手腕伤了?”

  那天晚上被太子绑了一晚上,第二天起来的时候我感觉手腕都快断掉了。

  虽然文湛给我裹了伤,可是手上还是疼,自己也使不上力气。

  我想着,反正自己身边有的是人伺候,又不用我亲自动手做什么,再说,穿的衣服袖子也大,这么一遮挡,别人就看不到了。

  小莲也不说话,只是提着我的手腕,把文湛绑好的白绸解开,又拿来松江棉布巾蘸水,把那些残留在皮肤上的药膏擦干净。接着小莲挑亮烛火,我才发现,我的手腕上青黑一片,看着挺瘆人的。

  小莲的温和的手指在我的手臂上探了探,“不肿了,手筋也没事,承怡,用力握我一下。”

  我听他的话,握住了他拉着我的手,虽然手臂酸胀,不是太好用力,不过小莲轻轻试了试,把手抽开,也并没有那么容易。

  “应该没事了。我给你重新上药吧。”

  小莲说着,把木盒子中的药膏挑出来,涂在我的手腕上,又过上了白布。

  一手裹完,裹另外一只。

  两只手都裹完了,我的手被他包的好像两个涨了水的窝瓜。

  我左右比了比,手指也不能动,想着‘小莲原本也不是大夫,裹成这样就算不错了,还有他就可以去吃饭了’我又重新躺好,可小莲却没走。不但没走,他还拉开裹在我身上的被子,手探到我的领口,把我的衣服敞开,“承怡,身下的伤口也需要处理一下。”

  啊?

  别……

  我没有说出声,小莲动作快的好像剥粽子一样,把我剥的精光。

  “喂,你想干嘛?”

  我感觉自己的后背小莲按着,我居然动不了!

  该死,这个小家伙哪里来的这么大的力气。

  “这里该上药了。”

  小莲居然气定神闲的说话,说着,我就感觉我的脊柱骨凉凉的,像是他的手指在滑动。

  这……这情况有点诡异。

  该怎么说呢,就好像我买回来一只鲜嫩可口的小肥鸭,本来想要放在嘴巴边上大朵块颐,结果自己反倒被这只小肥鸭拔掉皮毛,刷上酱汁,再放在火架子上来回翻滚烧烤,这简直就是本末倒置嘛!

  “喂!喂!你别这样。”

  我手脚并用的挣扎着,小莲到忽然停手了。

  “王爷这是嫌弃我。”

  小莲话音落,他手一松,我翻了身就钻被子里面去了。

  有被子,就好像乌龟有了壳子,心里踏实多了。

  “小莲你又多心了,哪能呢!”

  其实,说不上哪里别扭,眼前这个形势,我和他笑脸对着瞧,我就觉得别扭。坊间一句俗话,一厢情愿吃官司,两厢情愿脱裤子。无论小莲是为了吃喝,还是什么别的目的跟了我,我们两个鬼混都是两厢情愿的。按理说我们两个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他给我上个药不算什么,可我就是觉得受不了,好像是我心里面最后一层纸被彻底撕开,下面是连我都不想面对的东西,再无遮挡。

  小莲到是落落大方,他微笑着把药膏放在一旁,站起来,“王爷要是嫌我,我这就出去,请黄总管过来,他到底是王爷的心腹,王爷对着他,比对着我自在。”

  我,“诶,小莲!你别这样,有些事情你知道,有些事情你不知道。我和太子的事情,不想再把你卷进来。”

  小莲走到门口却站住了,没有回头,像是不想看我,“王爷对我一向无心,这我早知道。只是如今连新鲜劲头都过去了,自然看我生厌。我要是连这点眼力见都没有,那我就是瞎子。”

  “诶,小莲你……”

  我又叫了一声,小莲推门走了。

  我挥了挥自己被他包的好像涨水窝瓜一样的手,钻到被子里面,躺着,不一会儿,果然就看见黄瓜过来了,他非常慌张,一蹦进来就嚷,“王爷,莲公子说您得痔疮了,还流了很多血,怪吓人的,咱们赶紧请林太医过来瞧瞧吧!”

  “闭嘴!”

  我一窝瓜拳砸在黄瓜脑袋顶上,让他闭上臭嘴巴!

  我知道,我把小莲彻底得罪了。

  我让黄瓜给我抹了药膏,又让他熬了一些退热的药汁,喝完我就睡了,等睡到第二天的日上三竿,我迷糊着起来,嗓子干的厉害,正想着随手拿平时放在床前的茶壶喝水,又想起来自己现在还带着窝瓜掌,拿不了东西,这才躺下想叫黄瓜进来,就有人把水捧到嘴边,我喝完,嗓子感觉好多了,我一睁眼,是小莲。

  “小莲,你跟我闹什么别扭?”

  “王爷,我给您把药换了。”

  他说着,让我躺好,把我的手腕提起来,把那层窝瓜拆下去,淤痕消了,没有昨夜那么吓人,就剩下淡淡的一圈青色,我再用力握了握拳,连酸胀的感觉也消褪了。

  我本来想要就不上药了,结果又被小莲把手捉过去,涂上药膏,缠满了丝带,这次缠的像两个西瓜,还带蔓藤花纹的。

  好吧,谁让我昨天得罪他了,随他去吧。

  好在小莲今天乖巧多了,端茶送水,还喂菜喂饭的,我就没什么可抱怨的。

  崔碧城在晌午的时候过来,他一进来就嚷饿。

  他说在顺天府喝了两天帽圈茶(他愣说顺天府正堂于正给他的不是龙井,而是后院草帽拆下来的碎渣),拉了一晚上,眼窝也黑了,头发也乱了,惨到极点。

  我让黄瓜请凤晓笙赶紧给他做饭。

  饭菜做好就端到我这里来。

  我面前的圆木桌上摆着一木桶香米饭,四个大碗,里面分别是笋干炒肉,肉末酸豆角,人参炖鸡外加酱茄子。

  老崔把所有的菜一口气倒进木桶里面,然后就好像猪一般,把脸埋进木桶开始甩开腮帮子,踮起大槽牙,风卷残云一般的狼吞虎咽。

  我都不忍心看。"

  趁着他吃饭的当我说了一句,“哥哥,你就服个软,至于吃这些苦吗?”

  “呼噜……呼噜……”

  老崔嘴巴子里面全是东西,一边说一边嚼,说的稀里糊涂的。

  “要说,那事也不是不能谈,也不是不能通融,他想要的东西,也不是不能给他,但是……那得爷乐意!”

  说完着,他不再说话,埋头苦吃。等他终于把那桶米饭都塞进肚子的时候,全身好像被抽了筋骨似的,倒在木椅靠背上直倒气。

  小莲过去给他倒了杯茶,崔碧城咕嘟咕嘟的喝完了,小莲又给他倒了一杯。

  他对小莲说,“听说后厨炖着一只肘子呢,麻烦你过去看一看,熟了没有,别让黄瓜谢孟那帮王八蛋再给我偷吃了。”

  小莲回头看了看我,我冲他点了点头,他把杯子放崔碧城手边,就离开了。

  崔碧城支开小莲,像是有事和我说。

  果然,崔碧城没有喝水,直接问我,“听说昨天你去顺天府了,怎么没见你过来?”

  我,“我看那天把顺天府挤兑的都快说不出话来,我就不去给你添乱了。那事最后怎么着了?”

  崔碧城,“哼,栽个赃还能漏洞百出。那个于正还说妄称自己是十几年的刑名,一个江苏的案子发了,第二天臬司衙门就破了案,同一天,远在千里之外的雍京顺天府就得了信,要捉我,他们当这个朝廷是他们家开的酱油铺,任由他们为所欲为呀!?

  本来于正让我唬住了,他也不想卷的太深,就想把我放了,后来刑部的人来了,说什么不能因为我的身份特殊就姑息,还说什么这次的大案已经明发上谕,朝野皆知,要是因为扰乱朝廷的章法,那他于正可不是丢职罢官就能过的了关的。于正那个墙头草,既不能得罪杜元泽那边的人,又不能得罪太子的人,所幸他也不管了,就把我扔给刑部那帮孙子。”

  说着,他喝了口水。

  “刑部的人就把我扔到大牢里面,我心说,行,我住就住,谁怕谁。可住了一晚上,今天就莫名其妙的被放出来了。”

  我,“看来他们也没有真凭实据,只要不是你做的,别人也冤枉不了你。”

  “呸!”崔碧城眼神一厉,“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搞的鬼!肯定是太子那个狼崽子。他这是给我一个下马威,想让我明白,他能把我弄进去,也能把我放出来。我就偏偏不买他的账!承子,这些年你在他那里也吃了不少亏,这些我都知道。原本咱们是拿他没办法,谁让咱手里没他的把柄,现在不一样了,我手里不但有杜家的黑账,我还有他的!”

  “他别以为他在江南做的那些损事没人知道,我现在就知道的一清二楚。我说,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撇了撇嘴,“你们就不能少点戾气?你这么死咬着太子干嘛呀。”

  崔碧城一听就不高兴了,“我这不是死咬他,是他死咬我!

  去年他不知道从哪里拿了几箱子烂账就想毁我,我买通了那个被砍头的浙江布政使,你让他占了便宜,那事才过去的。我以为他至少能消停的一两年的,这下可好,几个月不到,他又逼着我把杜家的黑账给他!好家伙,他想空手套白狼呀他!那杜家爷俩的黑账是我拿命换来的,我就是烧了我也不给他!

  我说承子,我说的话你别不爱听,现在就是这么回事。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这忍无可忍,就无须再忍了。”

  我懒得听他白话,我就问最重要的那点,“太子这次在南边究竟怎么了。”

  崔碧城手指点在木桌面上,笃笃笃,要是真说到这里,他到反而有些犹豫。"

  “其实……”他说,“我也有些奇怪,太子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话要说起来,还真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

  江南几省一向是朝廷的赋税重地,六成的税赋出自这几省。

  这是因为那里不但有水田产稻谷,农户还养蚕种桑,用生丝织成丝绸,松江那里产棉布,这些收益比粮食要高出许多。

  还有江西的瓷器,永嘉的酒,紫砂,茶叶,铜器,丝绸,这些要卖给海外的货物都从那里装船出海,海关税银也是一大笔进项。

  为了增加这些收益,皇上就想着让那几省的农户不要种稻谷了,改种桑麻,或者干脆卖了田,不要种地了,改成手艺人,到那些织丝绸,瓷窑,酿酒,茶园去做工。并且由大郑江南制造局选出几个有实力的商人,把那些散落民间的,织丝绸,烧瓷器,酿酒,烘焙茶叶的小作坊收购过来,做大作坊。

  这些大作坊有官府做后盾,能低价收购原料,又能网luo住各种人才,还能由官府出面与海外商人谈价钱,这就避免了行业内部互相挤兑,压低价格,把利都抽干了。

  举个例子,原来一匹丝绸最多能卖到七两银子,那是因为小作坊出来的最好不过是中等丝绸,一般都是下等丝绸,能卖到这个价钱都是好年景。而制造局大作坊织出的上等丝绸,一匹是二十两白银,这就是两倍,甚至三倍的利,只这一项,一年至少比以往多了一千万两白银的进项。”

  “皇上相信太子,这事原本来是让他的人去做。结果,文湛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他愣是压着没有办。皇上自然不高兴了,所以今年选的江南那几个省的布政使,就开始用老三嘉王的人了。”

  “原本皇上以为太子不过是执政疏漏,算是无心之过,不过我这有一封太子的写给原浙直总督的亲笔信……”

  崔碧城眉毛一挑,嘴角微微抬起,带着一丝的得意,“上面白纸黑字写的明明白白的,太子说了,让他们报天灾,把小灾报大了,或者又说浙江的土地太乱,需要重新丈量,等等诸般理由以推迟收购土地,改稻田为桑田的旨意。”

  “这信要是递交到宫里,皇上一看,他做太子的时候阳奉阴违,私结党羽,公然抗旨,他立马就得从东宫滚蛋!”

  “这几天文湛逼我向他投诚,明着说是想要杜家的黑账,其实,他也是存了要拿回那封密信的心思。”

  我摇了摇头,“你就一封信,你扳不倒太子。就算你扳倒了他,老三得了储君的位子,杜家人还能把你撕碎了?”

  崔碧城冷笑,“羽澜?就他?他那个穷酸样子也当不了太子。承子,你为什么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你坐上太子那个位置呢”

  我皱眉,“我做太子?连皇后那个笨娘们都知道,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再转三个圈,饶着天空兜三圈,又砰的一下子落在海水里,我也做不了太子!”

  崔碧城,“别这么妄自菲薄,都是你们家老爷子的儿子,谁比谁差多少?”

  老崔不明白,失之毫厘,谬之千里。

  我和他们不同,我没有他们那么狠,我也没有他们那种磐石一般的定力,不择手段的决心,还有控制别人心智的手腕。

  我,“我你就别想了。剩下的,只有七弟越筝了。”

  崔碧城一咬牙,“正好,他年幼,好控制。”

  我,“哈哈,你说什么笑话呢。我们怎么可能控制了越筝?说到底,他也是太子的人。崔碧城,别再和文湛斗气了,如果他不是太子了,你势必会得罪皇后那一族人,再加上你已经开罪杜家人了,那么到时候,无论杜家还是皇后,都不会放过你的。你就真的只有每天求神拜佛,求我爹寻到一海上偏方,能长生不老吧。”

  崔碧城咧嘴一乐,“承子呀,那我的命可就在你的手中了,你可不能不管我。”

  老崔这话说的软绵绵的,还带着颤音,我激灵一下,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崔碧城恢复了正经,他喝口茶,忽然侧了我一眼,说,“对了,刚才没来得及问你,你的手怎么了?”

  我举着被小莲用白丝带包成西瓜的双手无奈的说,“被门挤了。”

  “被门……挤了?”

  崔碧城看我的眼光好像在看一个白痴。

  我无奈的说,“小莲和我闹别扭,我追他,就被门蹭了一下,本来没什么事,可是小莲非要把我绑成这个样子。”

  我又举了举西瓜手,“他诚心和我过不去。不过,诶,随他好了,只要他一高兴,我高兴些,他不比我们,一个人无依无靠的,我要是在不护着他点,黄瓜不欺负他,谢孟他们可是太子的人,暗地里使点小花招,就挺烦人的。”

  崔碧城嗤笑我,“你还真是多情种子。”

  我一撇嘴,“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杜小公子还不是被你托付给永嘉的周熙,让他的船队给带回南方去了?你现在这么艰难,还有心思管他,可见你们两个也非同一般啊。”

  “切!”老崔话说的不着调,却是认真的看着我,“我跟杜玉蝉没什么,你别瞎说。再说,小莲拿什么和杜玉蝉比?我和杜玉蝉两个是同窗,从小一起长大的,知根底,小莲可不一样,他什么来历,你还不知道?你能用几百两银子买他,别人一样可以!”

  正说着,就听见楼下有脚步声,崔碧城马上闭嘴,来了一句,“我今天先不回去了,在你这里睡。有客房呗?”

  小莲回来了,他平日里走路跟鬼影似的,这次远远的就弄成声响,想着不想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东西。

  我马上说,“有,我现在搬到这边的水榭睡,我原来那间正房空着,你今晚睡那就成了。”

  话音未落,小莲推门进来了,手中端着一碗荞麦粒做的水饭,我喜欢吃这个。小莲说那个红烧肘子还没有弄好,凤姑娘要留在晚上吃。老崔悻悻的撇了撇嘴巴,捧着他那个饭桶肚子去我的正房睡觉去了。

  王府正房坐北朝南,豪华隆重,我那里睡了一冬天,感觉自己像一个长在深山里面的香菇,快成精了,所以春天一到,我就搬到这边的水榭小阁楼居住。这里面对着湖面,杨柳枝和花丛,那边铺了一片白砂,养了两只仙鹤,种了一株桃花。

  白天看过去,有刺眼的波光,浅薄的春色,可以告诉我,季节变化了,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有温泉。文湛让人修的温泉池子也在这边,每天晚上可以先泡温泉,然后随便裹着袍子就上楼睡觉,

  我和小莲下了会儿棋,又到后面的池子去泡温泉,我让小莲把我的西瓜手都拆了,手腕只留下一点青痕,不疼不肿的,我就没让他再缠什么。吃过中饭,我让黄瓜找些竹条子过来,我和小莲还有黄瓜他们一起扎风筝,一直扎到掌灯。我们扎了十来个风筝,都是简易版的,就是方块的模样,后面拖着两条尾巴。我挑了挑,选了一个看上去还算方正的留给越筝,剩下的就打算明天到院子里面放着玩。

  今天玩了一整天,我吃过晚饭就睡觉了,小莲也回他那个小院了。

  自从他从老三那边回来之后,他就和我分房睡了,我总觉得他有些自己的小秘密,就好像我,自从父皇把玉熙宫给了我,我就不让我娘有事没事的随便跑到我那里帮我收拾东西了。

  我睡到半夜,又觉得有些饿,就睁开眼睛,忽然觉得奇怪,本来应该漆黑一片的水榭这边却是灯火通明的,楼下还有人走动和说话的声音,而且黄瓜也不在我身边。

  我掀了被子,揉揉眼睛走到楼梯拐角那边,想看看发生了什么。

  突然却听见崔碧城欠扁的声音,“太子殿下这个时候来,怕是不合适吧。”

  太子?

  他来做什么?

  果然,接着就是文湛静水一般的声音回了一句,“怎么不合适?”

  崔碧城轻佻的说,“那还用问吗?人家帐暖,眼下正是浓情蜜意的时候,太子这个时候来,不太好吧。”

  文湛,“打扰崔公子的好事,小王赔罪。”

  崔碧城,“我的好事?我能有什么好事?如今我是寄人篱下,哪里敢随便造次?是我表弟祈王爷,有爱宠在怀,自然要多加抚慰喽。”

  我当时就差点冲下去一脚踢到老崔的脑门子上,让他给老子闭嘴!

  当着文湛这么说话,那不是毁我吗?

  老崔你活着不耐烦,别把我扯下水。

  文湛那个阎王脾气,尽量陪着小心还是动辄得咎,你这么在我背后煽阴风,点鬼火,要是把文湛的阎王脾气煽惑起来,他要杀你,我可不管。

  原本以为文湛会当场翻脸,不过他却出乎我的意料,非但没有翻脸,还笑了一下,“承怡是什么样子的人,我比你更了解他。既然承怡已经睡了,我不打扰他,我可以坐在这里等。”

  文湛让人把他的披风取了下去,有人连忙捧过来一个银盆,里面有清水和棉布巾,文湛洗了洗手,还用布巾擦了脸,这才坐下,黄瓜亲手捧茶,放在他的手边。

  文湛对黄瓜说,“让凤晓笙给我煮一碗面。刚从微音殿过来,没有吃东西,胃里不舒服。”

  黄瓜连忙答应,躬身退了出去。

  崔碧城就坐他对面,“太子殿下还真是不客气,把这里当成东宫了吧。既然殿下一定要坐在这里等,崔某就不奉陪了。”

  “慢着。”文湛忽然说,“既然崔公子已经来了,就坐一下,小王有事和崔公子说。”

  崔碧城走到门口,停了下来。

  文湛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柳丛容,“你先出去,告诉外面人,后退二十步。”

  “是,殿下。”

  柳丛容答。

  崔碧城让开门口,他看着柳丛容出去,却没有动。

  “太子殿下想要和我说什么?”

  文湛说,“崔公子是祥贵妃的亲侄子,也是承怡的表哥,论国法,你是外戚,论私情,你也是小王的亲戚,只是天家骨肉不比常人,我们并不熟悉。可是不熟悉归不熟悉,并不是没有情谊在。”

  崔碧城双手抱肩,斜着靠在门框上,冷笑了一声。

  文湛继续说,“崔公子,恕小王无礼,实话说一句,你多年来的所作所为,不能称之为巨商,只不过是追名逐利的市井小人罢了,种种作为,与崔公子本身所秉持的商政大家风范实则大相径庭。”

  崔碧城手放了下来,脸色也凝重了起来。

  文湛,“崔公子,你不在官场,却身处大郑制造局,也领朝廷俸禄,却管不住手下,恣意贪墨应归属江南制造局的财货,行贿江南官场,牵连祈王,此罪一;为商者,却心存狡诈,暗自存下朝廷大员背后私账,不上缴朝廷,挪为私用,意图敲诈勒索当朝首辅,此罪二;勾结江湖匪类,暗自做下江苏灭门血案,此罪三;身为外戚,不知行为收敛,假借祈王名义恣意妄为,索取贿赂,同时又行贿雍京官场,此罪四。私自隐瞒制造局上千万两白银,致使国库白银下落不明,此罪五。”

  “崔碧城,这几项罪过,任意一件挑拣出来,你都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如你这般大奸大恶之人,小王尚且与你对坐,平静谈话,你不觉得羞愧吗?”

  崔碧城死死的盯着他,突然一笑,居然带着点江左十里烟雨,垂柳丝丝,清溪潺潺,桃花遍地的味道。

  崔碧城,“太子殿下所说的这些,有些是真的,有些却是假的。这其中的波谲云诡,我知道,太子殿下也知道。如今崔某只问殿下,意欲何为?”

  文湛淡笑着,端着茶盏,不喝,却是仔细看里面的茶。这是君山银针,产自岳阳洞庭湖,冲泡后,雀舌含珠,刀丛林里,名贵异常。

  片刻之后,文湛又把茶盏放了回去。

  他也站了起来,说,“崔公子,小王爱重你的才华,并不忍心相逼若此。小王说句明话,若崔公子为我所用,他日封疆入阁,指日可待。”

  同时,文湛不等崔碧城说话,他又说,“崔公子一直在江南经商,久不在雍京,不知小王脾气。小王也可一并告知。小王家法甚严,唯独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长兄承怡宽厚,除此之外,再无例外。”

  文湛忽然一笑,艳到极点,带着肃杀,他说,“凡不能为小王所用者,亦不能为他人所用。不知小王言语,崔公子可明白?”

  文湛这是亲自招安崔碧城,先礼后兵,先是许了列土封疆大愿,紧接着就是威胁。如果崔碧城不从,文湛绝对不会心慈手软。

  崔碧城忽然一声大笑,“哈,太子殿下高看我了。崔某并无如此宏图大志。崔某出身寒门,冬瓜甘薯未必不能了此一生,奈何心有牵挂,不得不筹谋十年,机关算尽。崔某也不求名利双全,只不过想求一清净之所,安身立命而已。”

  “只不过,雍京这里不是崔某心仪之所。”

  文湛,“哦?承怡这所宅院还不算吗?茅檐草舍,月淡风清,如果愿意,尚可有佳人为伴,这难道不是世外桃源?”

  崔碧城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外面,“有太子殿下在的地方,就不是清净之所。外面刀光剑影,杀气重重,还有妖气,以及争名逐利的腐臭之气。”

  文湛淡淡一笑,像极了他手中的茶。

  “那要看人心。这里有水,有花,有田舍,亦有猎场。”

  “可渔,可猎,可调素琴,可花前月下,……”

  “亦可谈笑定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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